第十一章(1 / 1)

那裡隻有風吹過 夜遙 2299 字 1個月前

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寧城留給辛未最後的記憶,就是蔬菜批發市場裡那股很難忘記的新鮮腐爛味。 一直到已經徹底遠離了這座繁華城市,她還是不肯睜開眼睛向貨車駛過的風景裡看一看,誰能想到這樣就離開了,這麼輕鬆這麼簡單,這麼象是一場夢。 不過闖蕩江湖可沒有辛未想得那麼簡單,當然也沒有李大剛想的那麼困難,在經過一小段緊張的飄泊之後,他們還算幸運地找到了一個落腳點。 離開寧城時坐的貨車是從山東到寧城販賣蔬菜的,李大剛和辛未跟車到達濰坊後立刻坐公共汽車趕到日照,海邊農家樂裡住了一夜,第二天搭乘一艘小駁船前往崇明島,島上再換船,周周折折地抵達了浙江舟山的嵊泗列島。 又是車又是船一路不停歇,辛未暈吐得很厲害,好不容易到地方了,她的半條命也去掉了。找間小旅館安置下來,李大剛看她的模樣實在是很慘,就讓她自己在房間裡睡覺。 辛未哪裡敢一個人留在陌生異地這間冷冷清清的旅館裡,她喝了點水,硬塞下半包餅乾,倔強地拉緊李大剛的手,跟他一起出去找人。 據李大剛說,他有個非常非常鐵的哥們在島上打工,這趟過來投奔那哥們,就是想也在這兒找個活乾。 上一次跟哥們聯係是在幾年以前,現在手邊一沒電話二沒地址,隻是憑著腦海中一個模糊的印象很茫然地尋找。 五月已經進入了東海休漁期,嵊泗列島中最大的泗礁島上一個普通尋常小碼頭邊停滿了漁船,在碼頭最北端的船塢裡,李大剛找到了他哥們曾經打工的地方。 可是很不幸,找到地方,沒找到人。皮膚黝黑的船老大抽著煙,眯著眼睛用帶著很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對李大剛說道:“小劉那是去年的事了,船在海上突然引擎故障,沒能趕在台風之前回碼頭,五個人和船都沒了。”李大剛臉色十分凝肅:“去年”船老大把煙頭扔進水裡:“是啊,年紀輕輕的,可惜了,唉!” 李大剛咬緊牙關,辛未聽了心裡也一緊,在她印象的大海都是海濱浴場和海底美麗的影色,白沙、碧波、椰林、珊瑚、水草,但是站在這裡,看著這些生鏽的漁船和碼頭邊肮臟的海水,聽著台風和五條人命,她突然很想拉著李大剛趕緊離開,不讓他留在這個危險的地方。 李大剛當然不能走,天下雖大,一個平靜的謀生之處卻不容易找到。他歎口氣,揚聲說道:“不瞞你說,我是來投奔我哥們的,沒想到他不在了不知道你這兒需不需要人手,船上的活兒我都能乾,四小證我也都有。” 船老大濃密的眉頭抬了抬,從褲兜裡拿出煙盒,自己點上一根又遞給李大剛一根:“小兄弟,你來的也太不是時候了,五月一號剛剛才休漁,現在哪還有船要招人手?要不然你過幾個月再來,象你這樣的到九月份肯定能找到工作。” 李大剛笑笑:“老大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要是能再過幾個月,我也不會現在大老遠跑到舟山來,這不是沒地兒可去了嗎,不光我一人,我身邊這還帶著一口呢。” 他說著把辛未朝前拉一拉,攬住她肩膀“我吃點兒苦跑點兒路沒關係,她這小身板經不起折騰。這一帶有證漁民的工資我打聽過,我不要那麼高,隻要能安頓下來,給少點兒我絕沒二話。” 船老大嘎嘎嘎地笑了,船塢裡另外幾個也同樣皮膚很黑的漁民也笑了,他用夾著煙的手指朝李大剛和辛未點一點:“你小子!你是小劉的哥們,我就幫你問問,稍等一下。” 拿出手機打電話的船老大語速飛快,嘰哩呱啦的當地方言聽起來根本就是火星語。 李大剛拉著辛未往船塢外頭走了幾步,安慰地對她笑笑。辛未咬住嘴唇有點緊張:“能行嗎?他能給你找到活乾?” 李大剛拍拍她頭頂,壓低聲音說道:“放心吧,你可彆瞧不起漁民,象哥哥這樣有證有力氣有經驗的漁民到哪兒都是搶手貨,他才舍不得把我放走,一會兒指定能成,工資也不會太低。” “真的啊?”“切,我騙過你嗎?” 辛未的眼睛連眨幾下:“騙過的吧”李大剛威嚴地嗯了一聲,惡狠狠做個鬼臉,就聽見船老大爽朗的笑聲:“小兄弟,你運氣好,我幫你問好了,我們船東剛好買了兩條新船,準備招” 船老大一句話沒來及說完,船塢外頭爆出一陣噪雜的叫嚷聲,李大剛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不過就看見船老大和船塢裡的幾個人撒開腿向外狂奔,他拉著辛未趕緊也跑出去,跟著跑到船塢外延伸進海裡的網箱頂端,停在一艘中型漁輪邊。 有好幾個人已經接連跳進了海裡,李大剛凝神分辨著他們的對話,很快明白過來,有個水下焊接的工人不知怎麼的半天沒上來,打信號也沒反應,恐怕出事了。 辛未純打醬油地跟跑到這裡,東看看西聽聽,正在不解惶惑的時候,李大剛突然鬆開一直握住她的手,一把扒掉了t恤,穿著牛仔褲猛地紮進水裡,靈活如魚的身影在水麵上翻騰了一下,傾刻間沉進海中。 辛未尖叫一聲,撲跪在網箱邊扯起嗓門朝海水大聲叫喊:“李大剛李大剛李大剛!” 這個當口沒人顧得上辛未,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漁輪周圍的海麵,不時有人浮上海麵喘氣,焊工卻是始終沒有露頭。 李大剛也一直沒有露頭,辛未喊了好幾嗓子,咽喉就乾澀得發不出聲音了,她癱坐在又濕又臟的網箱邊,臉上所有血色都消失,兩隻緊緊交握在一起的手抖得象是在過電。 船老大和岸上的人們也都緊張得漸漸沉默,周遭隻剩下海水翻湧撲打在船隻上的響聲。 有多久了?李大剛沉進海裡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辛未害怕得忘了呼吸,也咬牙摒住氣,直摒得兩眼發黑金星閃跳,思想和意識全都空白。 又有幾個人浮上來,喘著粗氣對岸上說了些什麼,馬上有人大叫起來:“拿刀拿刀!快刀快刀!” 這幾個字說得很清楚,辛未驚醒般看過去,已經有幾個人飛奔進最近的船裡,手裡舉著明晃晃的刀跑回來。 一團混亂中,更響亮的叫喊聲把她的視線又拉回到海麵,漁輪船尾部分浮起兩個人,李大剛一手挾著個身穿潛水衣的人,另一隻手勉力攀住船身,包括船老大在內的岸邊所有會水的人都跳進了海裡,接的接扶的扶,很快把他們都拉上了岸。 李大剛隻剩最後一口氣了,麵白如紙,仰躺在網箱上喘得象個風箱。焊工的氧氣管和安全繩被漁 全繩被漁輪後的拖網纏住,掙脫中不慎弄掉了氧氣咬嘴,被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昏迷,一肚子鼓鼓的海水。 海上的人都知道點兒搶救溺水人的知識,手法熟練的按壓和推擠再加上人工呼吸,焊工總算是咳了一聲嗆出好幾口水,氣若遊絲地又喘起了氣。 有哭有笑地把焊工送到醫院,好幾個人圍到李大剛身邊來七嘴八舌地感謝他,他也恢複了一點力氣,扶著辛未站起來,拿t恤擦擦頭發,左右看看,咧嘴大笑:“鞋掉海裡了。” 趿著漁民哥們讚助的一雙半舊拖鞋,李大剛和船老大勾肩搭背向岸邊走去。 辛未擦擦急出來的眼淚,也咧開嘴傻樂嗬,跟在他們身後往前走。從背後看去,沾水後顏色變深的牛仔褲滑掛在他胯間,一整個寬闊的背脊和瘦窄的腰身全都袒露著,放聲大笑的時候,結實的身體很有力地震動著這個充滿活力的王八蛋,剛才是不是差一點也就回不來了 李大剛笑著聊著,回過頭看了看跟在身後有點眼淚汪汪的辛未,停下腳步得意洋洋地朝她勾勾手指,故作出一副無奈的神情對船老大說道:“我媳婦膽子太小,真沒轍!” 船老大笑聲爽朗:“她是關心你。老弟可以啊,找個這麼漂亮的媳婦。”“她?漂亮?”李大剛勾住辛未的肩膀,低下頭撇嘴瞅她兩眼,笑開了花“見笑見笑!” 有了這個小插曲,李大剛工作的事更加順利,船東知道了他的見義勇為之後不僅答應聘用他,工資也一點也沒降,不僅如此,船老大還張羅著給他和辛未找了一個很不錯的住處。 船老大姓王,在海上混了一輩子,老婆在島上的旅遊景點擺攤賣小紀念品,兒子在島外念大學,家裡平時隻有夫妻倆,一幢兩層小樓就拿出一層來出租。 休漁期到了,正好有個租客剛離開,空出一間朝西的大房間,簡單收拾了一下還算是乾淨清爽,租金也便宜得嚇人,李大剛很滿意地拍板付了半年租金。 送走熱情的王老大夫婦,關上門,辛未如釋重負地往床邊一坐,摘下眼鏡揉揉酸痛的鼻梁:“你怎麼亂說話,也不跟我先講一聲,誰是你媳婦啊?” 李大剛坐進窗邊的藤沙發裡:“要不怎麼說?說兄妹,人家萬一要看身份證不露餡了嗎?說是普通朋友,人肯定懷疑我拐賣兒童。說父女,那也不象啊。”辛未扔一隻枕頭過去:“你才兒童!父女你個頭!” 李大剛聳聳肩:“這不結了,隻能說你是我媳婦兒。”“你這樣一說人家都相信了,隻租給我們一間屋子,那要怎麼住?” “住?什麼怎麼住?這不有地兒住了嗎?”李大剛說完反應過來,嘿嘿一笑“你那小腦瓜裡都裝著什麼呀,這麼流氓呢!小姑娘家家的真不害臊!我可跟你說好了,雖然哥哥長的帥,你也不能有壞心眼兒,你要把哥哥當成是對你的考驗,鍛煉自己堅強的意誌,jj空即是色,看見了也當沒看見,眼不見臉不紅心不跳手不摸,記住沒?” 辛未把眼鏡戴回去:“跟你說正經的呢,這一間房間一張床,我們倆怎麼住?”“該怎麼住怎麼住唄?不就是睡個覺嗎,我可以向你保證,隻要你不亂摸我,我絕對不亂摸你。” 第二隻枕頭扔過去:“不要胡說了好不好?”李大剛搖頭笑笑,過去坐在床邊,從牛仔褲後兜裡拿出一瓶碘酒塞進辛未手裡:“剛王大哥給的,幫我搽搽。” 辛未接過來關切地問道:“哪兒破了?”李大剛踢掉拖鞋,蹺起右腳,小拇指外側一道三四公分長的口子,剛破的,還沒有結痂。 碘酒包裝裡有附帶的棉簽,辛未蹲在地下,扶著他的腳先清洗一遍。碘酒這玩藝比海水的刺激性大很多,李大剛一口一口吸著冷氣,嘴裡臟話不停:“我操,怎麼這麼痛!輕點兒輕點兒,噝噝噝,輕點兒嘿!” 傷口不長,但是很深,好象是撞在什麼尖厲的東西上撞出來的,深深紮進了肉裡,流血的皮肉上還沾著細碎的鐵屑,用棉簽還得使點勁才能撥淨。 蹲著太費勁,擦洗的時間又長,辛未乾脆跪坐在冰冷的地上。李大剛呲牙咧嘴地號了一會兒又開始埋怨起來:“這兒的水也太他媽臟了,潛在底下什麼也看不見,隻能瞎踅摸,一腳不知蹬什麼上頭,紮死老子了!” 辛未把頭垂低,看得更清楚一點:“疼嗎?” “怎麼不疼?疼啊!”“那你現在才說,一上岸就應該擦藥水。”李大剛笑了:“那時候什麼都忘了,也沒覺得疼,現在才想起來。” 稍微深了點的一下撥弄又讓他叫喚了一聲,辛未很小心地把一塊鐵屑從傷口深處撥出來,換根棉簽蘸點碘酒重新搽拭。 搽好之後也不能就這樣晾著,手邊沒有創口貼或者紗布,辛未靈機一動,從雙肩包裡拿一片衛生巾出來輕裹在李大剛的傷腳上,他一開始沒注意,等看清那是什麼玩藝兒以後著急地連連甩腳:“我說心肝兒,你那什麼鬼東西?快拿開!” “隻有這個了,不然你說拿什麼包?”“用什麼也不能用這個啊,快給我拿了!”辛未不理會他,在衛生巾外麵又紮了條手帕:“這個比紗布還衛生,包傷口最好了。” “好什麼呀,這這這你這坑哥呢”辛未按住李大剛的腳背,抬起頭來看住他:“一片一塊錢呢,不能浪費,好好包著。 李大剛咬牙:“我給你一塊錢,摘嘍。”“我不要。”“你個倔丫頭,說你不是驢都沒人信!” “是什麼都好,就是不能摘。”李大剛瞪眼:“又犯橫,把你扔回去你再跟我犯橫!”救人以後又在岸上晃蕩了很長時間,濕濕的牛仔褲被體溫焐得半乾了,辛未把卷起的褲腳給他放下來,抹抹平,再把拖鞋給他套在傷腳上。 她做這些的時候一直低著頭,滑順的頭發垂掩住小半個臉頰,李大剛他盯著辛未臉上從黑框眼鏡後頭慢慢滑出來的兩滴眼淚,說話聲音突然頓住。 辛未對自己的淚水很有些赧然,她掩飾地把頭垂得更低,握住李大剛褲腳的雙手情不自禁慢慢地摟住他的小腿,無助地偎過去,把臉貼在他膝蓋上。 “我嚇死了李大剛你要是我”他的手臂抬起來,五指張開把手掌完全覆在她的頭頂上:“沒出息樣,我這不好好的嗎?” 辛未搖搖頭,哽咽著說不出話。李大剛隻覺得喉間也有些酸澀,這個小笨蛋是如此全心全意地依賴著他,她的信任讓他有點無可適從,又有點很迷茫的歡喜:“沒有要是,我不會出事兒我有這麼漂亮的媳婦,怎麼舍得死呢?放心吧心肝兒,我陪著你,一直都陪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