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九年。
城郊左家莊,單薄的少女跪在一處空地,背脊挺直。
周圍圍著一群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少,一個個穿著的單薄的衣服,凍得瑟瑟發抖,前幾天剛過了清明節,四月天一點也不暖和。大家搓著手,看看眼前的少女,又看向一個骨瘦如柴的乾瘦老頭兒。
這個老頭兒,正是村長。
老頭兒目光渾濁,帶著許多滄桑,他深深的歎了一口氣,說:“趙家大丫頭,你這是強人所難啊。”
他更是憂愁的樣子說:“咱們誰家不窮呢?我們若是幫了你,往後還幫不幫旁人?你家外來戶,可敵不過我們本家。我們左家莊這麼多姓左的都幫不過來,我要幫你這外姓人?左家莊的人不戳我的脊梁骨?可我們又哪裡有這麼多的能耐?”
少女咬牙攥緊了拳頭,抬頭說:“我曉得您也為難,我不讓您白乾,我用房子抵。隻要能幫我幫父母葬了,我的房子就給他,我不要了!”
“什麼!”
“用房子抵?”
“你家的房子也沒多好,土坯房子而已,還那麼多年了……”
大家嘰嘰喳喳,嘴裡說什麼的都有,少女堅定:“我家房子再差,換一口薄薄的棺材總是能換的,這可是房子!再說我家門口還有個小菜園子呢,往年也是肥地。”
她這一說,眾人細細咂麼一下,紛紛點頭,覺得這話也是有道理的。
這樁買賣不虧。
不過吧,有些話不好說……大家又看向了村長老頭。
“可是你抵了房子,自己住哪兒?”老頭子問了出來。
少女堅定:“不管如何,也得先安排我爹娘入土,其他以後再說。”
現場又傳來大大小小的歎息,一聲聲的不僅僅是同情少女,也是同情自家,他們如若走到這一步,怕是也得落這樣一個下場。誰讓現在的日子就是這麼操蛋呢。
他們這老百姓啊,能活著都不易。
大家麵麵相覷,曉得這買賣合適,但是又不曉得準備一口薄棺要多少銀錢,生怕自己虧了一分。
“我看你賣房子哪裡是個出路,倒是不如去城裡自賣自身,不僅自己多了出路,也給你爹娘謀一個安息之地。”這時,一個梳著發髻的阿婆開了口,一張口露出一口黃牙,說:“我家小子在城裡做工,你有心,他能幫你介紹。你應該也知道,他是個能耐人。”
少女看了老太太一眼,她衝著少女一笑,滿臉的褶子都落在一處,看起來越發的刻薄卑鄙。
少女堅定:“不,我賣房子。”
她抬頭,環顧四周,說:“家裡的東西,我一點也不要,什麼東西都是買主的。”
“這都不要了?”
“他家有什麼,也無非就一口櫃子,還破破爛爛的。”
少女:“櫃子是差了點,但是總歸是能用的,再打一個新的也不少錢。而且我家還有鍋子呢,這鐵鍋哪裡是隨隨便便就能買到的?”
這下子大家無言了,越發的覺得這買賣合算,但是又忍不住閉嘴,想要看少女能不能拿出更多的籌碼。但是也有人曉得,他家也就這些東西了,大家都是貧困人家,還能有什麼呢?
站在靠後位置的一個中年人開了口:“我跟你換。”
這時所有人都回頭看向了中年人,中年人問:“你說話算話?”
少女點頭:“說話算話。”
“祥子,你跟她換?”
祥子點頭,說:“我家五個兒子,正是住不開,多一間房,倒是省的自己起房子了。”
他仔細算過了,土坯房子,櫃子加一口鐵鍋,再加上門口還有一個菜園子,換一副薄棺,這買賣是做得。他家有時去城裡擺攤兒,算是村裡的富戶了。
少女衝著祥子,咚咚咚的磕頭。
祥子:“你倒是不必如此,跟我寫了過戶手續,我叫我兒子去砍樹訂棺材。”
他們農家裡生活的十分貧苦,棺材鋪子那種地方,都是不去的,自己做一副棺材,勉強湊得住就成。少女也曉得這個道理,默默的點頭,再次磕頭:“謝謝祥子叔。”
周圍的人一看眼前這事兒已經交易成了,一個個議論紛紛,倒是開始的老頭兒不怎麼滿意的瞅了一眼祥子叔,至於那個提議讓少女“自賣自身”的,更是毫不客氣的翻了一個白眼。
不過祥子可不怕他們,他家五個兒子,都是大小夥子,自己還有四個兄弟,家裡最是爺們多,正是因為家裡爺們多,所以雖然世道狗,但是他家過的還比彆家強,能抱團兒。
而且吧,他也有自己的算計。
這兩位都有自己的算計,他何嘗沒有呢。不過暫時不宜多說。
少女也沒有什麼表情,她眼看著祥子叔一家忙活起來,自己也起了身,許是跪的久了,她起身的時候一個踉蹌,但是仍是咬牙,一臉的堅定。
這事情既然順利了,那自然就用不到多少時間,不過是一天的功夫,祥子一家就釘好了棺材,兩個人的屍體被放在了一起,終於入土為安。
自始至終,少女沒有掉一滴眼淚。
她跪在墳前,不斷地磕頭,跟著一起過來下葬的人看著她,微微搖頭。
這個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少女時期的趙桂花。
趙桂花年老之後看著消瘦刻薄,但是再刻薄的麵相,年輕的時候也是清秀的,雖然麵黃肌瘦,風一搖就能給人吹跑了的模樣兒,但是在村裡也稱得上是一個秀氣的姑娘。
那是十裡八鄉的水靈姑娘。
她的父母下了葬,房子抵給了人,那個黃牙阿婆又湊上來了,說:“趙家大丫頭啊,你這房子都抵給人家了,你往後咋辦啊?你這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咱們都是一個村子,你跟阿婆說說,你咋想的?以後有啥打算?要不你來我家住吧。我是個好人,最是見不得這苦難人兒,我……”
趙桂花看了黃牙阿婆一眼,打斷她的話,說“我還沒想過這些。”
黃牙阿婆眼珠子亂轉,正要開口,就聽祥子叔說:“雖然你房子抵給我了,但是咱們都是一個村子的人,我也不是那見死不救的,你暫且先住個幾天,想好了出路再給我讓出來就成。”
大家聽了這話,紛紛豎起大拇指,讚一聲仁義,趙桂花也揉揉眼睛,真誠的道了謝。
嗯,黃牙阿婆臉色又難看了。
這一路,大家倒是沒再說什麼,趙桂花一路到家,眼看人都散了,自己一屁股坐在炕上,流淚?淚水早就掉乾淨了。他家原本也是團圓的一家。
可是她有爺奶,家裡除了父母,還有兩個弟弟,她是趙大丫。她是八月出生的,那時桂花開的正好,所以她起了個大名兒叫趙桂花。可是這個年頭兒,那是吃人不眨眼的。
先是她兩個弟弟進城賣菜的時候被人害了,接著爺奶受不住打擊,接連走了。好好的一個家,就剩下她跟爹娘兩個。
家裡本就隻剩下一家三口,幾天前空襲,她父母在地裡乾活兒遭了難,當場就被炸傷,家裡為了操辦之前的葬禮已經一貧如洗。她父母為了不拖累她,直接撞了牆。
現如今,她父母也一起去了。
趙桂花強撐著精神賣掉了一切,隻為了能夠安葬父母,好在,他們也入土為安了,趙桂花突然有些茫然,她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雖然是個女娃兒,但是一點也不傻,自然知道有些人不懷好意,村長不肯幫忙是想要吃絕戶。不管她怎麼葬父母,是一口棺材還是草席一裹。
他都是不管的,到時候這個家裡剩下她趙桂花一個姑娘家,到時候很難逃離他的手掌心,他是打著一分錢也不花,拿到房子的。趙桂花本身就是個機靈的姑娘,更不要說,她爹臨死前跟她說過村裡這些個人的脾性。
他們活著的時候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還能稱得上一聲趙小子,但是如若是他走了,那可就不能了。
再說黃牙阿婆,她更是沒安好心,擺明了想算計她,什麼她家兒子能幫忙,什麼自賣自身,到時候怕是她被賣了,人家拿錢。就衝著這老毒婦的惡心樣兒,到時候賣了她還會貪圖了她的房子。
她十分清楚,自己家裡的東西換一口薄棺是真的虧了,但是她沒有辦法,她不這麼做,也是要被人吃絕戶的。倒是不如狠狠心,乾脆讓自己的父母體麵的葬下。
最起碼,她能換得這個。
以後,隻有她一個人了。
趙桂花起身給自己蒸了幾個黑麵饃饃,饒是黑麵饃饃,他家剩下的糧食也隻能蒸一籠屜了。
可以說,他家是一貧如洗。
趙桂花低頭吃著饃饃,琢磨接下來的路,眼下的路,不好走。
但是雖然不好走,她也一定要走下去,她一定要堅強,他們老趙家,就剩下她一個人了,她爹說,她就是老趙家唯一的根了,讓她不管怎麼樣,都要活下去。
趙桂花咬咬牙,起身開始整理東西,她自己沒有什麼東西,隻有一套換洗的衣服,不過她娘倒是有一件薄薄的棉襖。趙桂花抓緊把極力的幾件衣服都收在一起,爺奶的,爹娘的,弟弟的。
家裡就有兩件棉衣,很是單薄,就這還是冬天裡誰出門誰穿,在家裡的人就不用穿了。趙桂花拆開棉衣,又把家裡的兩床薄被也拆開,給自己做了一身棉衣棉褲。
她趕緊換上,覺得暖和了不少。
趙桂花把拆下來的疊好了,即便是破衣襤褸,對他們家來說也是難得的好東西,她疊起來整理在一起,又拿出十個銅板。這是他家所有的錢了。
她以前跟她爹進城過,曉得街邊的一碗白麵條就是八個銅板。如果是買二合麵饃,也就能買兩個,但是他家的家底就是這些,就是這麼的窮。
趙桂花整理好了包袱,越發的感覺到自家一貧如洗,其實以前他娘還有一個銀簪子,是她姥傳下來的,為了給爺奶置辦棺材,已經當了。
他家就這些東西了。
趙桂花沒打算在此久留,雖然祥子叔說是可以住些日子,但是趙桂花卻曉得自己不能這樣占便宜。
她看看天色,此時已經天蒙蒙黑了。
她這一忙活就是一下午,趙桂花想了想,決定去跟祥子叔道個彆,明天一大早,她就離開。
其實趙桂花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但是她倒是想去城裡看看,就算是做小乞丐,也好過在村裡沒個出路。村裡家家戶戶都窮,她什麼也沒有,連個住處也沒有,屬實不是個出路。
她起身出門,今年已經四月了,天氣還是很冷,家家戶戶都關上了門,沒人在外麵溜達。趙桂花一路來到祥子他們家,祥子家幾個兄弟都是在一起蓋得房子,這邊這一排幾家都是他們家的房子。
趙桂花從後牆走過,打算繞到前邊籬笆院兒叫門,她剛走到籬笆院兒邊,就聽到有人說話的動靜,“他爹,你咋想買趙大丫的房子了?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她不賣房子,難道還保得住?咱們家人多,占了又怎麼樣,村裡誰敢跟我們叫囂?”
這是祥嬸的聲音。
趙桂花立刻頓住了腳步,豎起耳朵。
祥子叔斥責媳婦兒:“你這就是婦人之見,你隻看見其一;沒看見其二,你難道沒看到村長也想要嗎?不然哪裡至於就一直抻著?還有那牙嬸,她分明就是打上了趙大丫的主意。”
這說起這個,祥嬸立刻說:“牙嬸早就打趙大丫的主意了,早兩年的時候就跟有才媳婦兒時候,讓她把閨女賣了,但是被有才家倆兒子打出了門,從那以後就被牙嬸記恨上了。”
祥嬸說起這些,語氣都帶著幸災樂禍:“你看,沒多久那兩個小子進城就出事兒了,我聽說啊,有牙嬸她兒子的手筆呢。”
趙桂花一聽,手指都要扣進掌心了,她強忍著衝進去問個一清二楚的衝動,倒是越發的往牆壁上貼了帖,生怕被人發現。但是她的嘴唇都咬出了血,眼神更是慢慢都是恨意。
可是卻沒動,認真的聽著屋裡的話。
祥嬸:“不過這些跟咱們交換有啥關係?明明可以白得,我們卻還搭上了棺材,那砍樹不費力氣?那釘木板子的洋釘不要錢啊!再說我們兒子還乾活兒呢。”
祥子曉得自家婦人沒有什麼眼力見兒,意味深長的說:“你的眼光也隻能看到這些了,你就不能想的更多?咱們交換本來就不虧,更何況,還能獲得趙大丫的感激。這幾日我想過了,她住在那邊,正好讓老大過去,生米煮成熟飯。老大也算是有個媳婦兒了。而且就算他家再窮,總有仨瓜倆棗吧,到時候一起弄來。”
“啊,當家的你是想……”
祥子得意一笑,說:“你當我是沒有算計的人?咱家幾個兒子都不小了,該是成家了。這娶媳婦兒不得花錢?”
祥嬸嘀咕:“也有不花錢的。”
“是有,可是那不知根不知底的,你信得過?誰曉得是不是清白的。就算是清白,誰曉得是不是有沒有什麼貓膩。但是趙大丫就不同了,是村裡長大的,知根知底,這姑娘長得不賴,又是乾活兒的一把好事兒,性格還颯爽,她要是進門,你就把家裡所有的活兒都交給她,她都能給乾的妥妥帖帖。而且咱們現在算是幫了她,對她有恩,我們可以拿捏著她。她沒家人了,以後也沒人給她出頭。便是以後日子更難了,也能把她賣出去,換點糧食保不齊就能活命。”
祥子說的十分的得意,趙桂花卻聽得心下一片冰冷,她沒有想到,祥子叔竟然存著這樣歹毒的心思。
“你既然覺得行就直接給兒子提親……”
“她爹娘剛死,她未必樂意,咱們穩妥點,還是生米煮成熟飯。”
“爹,彆等幾日了,就今日吧。”
“爹,你咋隻顧著大哥,我呢?”
“就是啊。”
幾個人竟然為了這個爭吵起來,趙桂花緊緊的攥著拳頭,隻覺得這家人真是卑鄙。還有黃牙阿婆……趙桂花忍著恨意,很快的離開。她快速的回家,等跑到家,已經氣喘籲籲了。
這個家,她是萬萬不敢繼續待下去了,誰曉得這家人會不會今天行動。
她爹算準了村長貪財,黃牙阿婆貪財,卻沒算到,在村裡看起來是個正義好人的祥子叔也是個陰險卑鄙的。趙桂花看著自己的包袱,狠狠心,又吃了一個饃饃。
她要趕夜路,不能沒力氣。
趙桂花根本不敢待下去,她乘著夜色,很快的離開。她不敢停頓,走的很快,估計著,今晚祥子的大兒子就會行動,不過正常來說,他也不會來到太早,必然是要等深更半夜,這就給她爭取了時間。
趙桂花提著包袱,一步步走的很快,黃牙阿婆,祥子叔……她總有一天,一定會報仇!
趙桂花心裡恨得要命,但是也曉得,自己現在不是能胡來的,她勢單力薄,現在去跟人家硬碰硬,必死無疑。她得徐徐圖之。趙桂花趕路的很快,她也不曉得什麼時間,隻知道自己該是一直往前走。
趙桂花不知道的是,她走了之後沒多久,祥子叔的二兒子倒是去了趙家,在院子外麵轉悠。
憑什麼先讓他大哥娶媳婦兒,他要捷足先登。他正琢磨著如何進門,就看到老三也來了,兩人一見麵,瞬間曉得了彼此的想法,當場大大出手。
再緊跟著,老大也來了。
三個人打成一團,很快的引來了村裡人,大家的眼神兒都有幾分不對,村裡人也不是傻子。大家吵雜起來,也不知道吵鬨了多久,終於有人反應過來,趙大丫怎麼一直沒有出來。
等大家打開門進了屋子,這才看到屋內空空如也,趙大丫早就走了,人去樓空。
祥嬸哭著叫罵:“這個賤丫頭怎麼跑了啊,追啊,大家給我追啊……”
村裡人鄙夷的看著她,說:“人家賣了房子自然要走,怎麼就是跑。人家跟你家可沒有關係。”
村長:“散了散了,大家都回去。”
他隻是貪圖房子,這家人是想人財兩得啊。更是貪得無厭。還不如他。現在人跑了想讓他們找人?休想!他還沒怪這家子攪合了他的事兒呢。
他皮笑肉不笑,說:“大晚上的,黑燈瞎火的我們可不陪著你們到處找人了。再說也沒啥可找的,說不定啊,人家姑娘就是知道你們的算計才離開呢。”
“什麼算計,你莫要胡說。”
“嗬嗬,三個兒子都堵在人家門口,當誰看不出麼?”
一群人就這樣吵了起來,祥子陰沉的抿著嘴,說:“夠了,回家,你們三個小子怎麼回事兒?咱們就是買房子,莫要在這裡瞎攪合,咱們家的條件,找個媳婦兒還不容易?你們這是乾什麼,跟我回家。”
他忿忿的離開,走了幾步回頭:“還不走?”
大家趕緊跟上。
祥子走遠了,低聲:“你們跟他們糾纏什麼,立刻給我去追,這個賤丫頭,竟然跑了,豈有此理!”
幾個兒子立刻:“好!”
大家很快的去追,不過這時趙桂花已經走了好幾個時辰了,她一路根本不敢停下來。好在鄉下丫頭乾慣了農活兒有力氣,她走了一宿,第二天上午終於趕到了四九城。
趙桂花籲了一口氣,排隊進了城。
她排在隊伍裡,眼看進城的姑娘都被揩油摸了幾下,她心下恨不能掐死這些狗東西。
隻不過,還要忍。
趙桂花這幾天忙著父母照顧病重的父母,而後父母去世,她又是連夜趕路,根本就顧不得收拾,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子餿味兒。進門的大頭兵看都不看她一眼,擺擺手讓她離開。
“哪裡來得叫花子,膈應人。”
趙桂花不敢抱怨,趕緊離開,她一路進了城,四九城可是跟村裡完全不一樣,雖然現在是亂世,但是這裡還是熱鬨的。有錢的窮人家,街上不少人。
趙桂花曉得不管如何,自己要先安頓下來。
她一路來到幾間鋪子,詢問:“老板,招小工麼?”
“老板,招人麼?”
“老板,我能乾跑堂兒……”
她接連問了好幾家,無一例外不被攆出來,趙桂花也不氣餒,繼續問,這城裡的工作可不多,女兒家就更少了。一般地方都不會招女工。
這些街麵做買賣的,全是用的男小工,女娃兒可找不到什麼工作的,一般姑娘家想工作,除了去紡紗廠,基本上也隻有在家接一些漿洗的活兒了。
不過趙桂花是鄉下姑娘進城,根本不懂。
她接連找了三四天的工作,都沒有找到。
晚上就找一個牆角蹲著,跟這個街上無數的乞丐一樣,不過就這,趙桂花也時常彆人驅逐。短短幾天,她手裡的錢就花掉了,幾個黑麵饃饃也都吃掉了。
趙桂花進城的時候想,隻要自己勤勞一點,混個半飽總是可以的,他們村子也有幾個姑娘在城裡上工,說是日子過得還成。趙桂花進城才知道,這城裡想找個工作也是很難的。
咕嚕嚕。
肚子又叫了起來,趙桂花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她如果再找不到事情做,那麼她還真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趙桂花肚子餓得火燒火燎,她一個人找了一處飯館的後巷子,躲在一個角落的夾角。
這是她找到的一個好地方,十分擋風,也沒有人來跟她爭搶地盤兒。
前幾天,她蹲在一個大戶人家的牆角,直接被人家管家拿著掃帚趕走;後來躲在街上還被彆的乞丐攆走,這年頭,乞丐都分地盤兒的。
這裡是趙桂花找到的好地方,她覺得蹲在角落,咕嚕嚕,咕嚕嚕嚕!
她按著肚子,覺得自己肚子也太能叫喚了。
咦?
她看到一個人推開後門出來,左右看看,掏出一個包子。
咕嚕嚕!
趙桂花吞咽了一下口水。
這人正是莊老蔫兒,年輕時候的莊老蔫兒。
莊老蔫兒聽到咕嚕嚕的聲音,說:“我早上吃飯了啊,這肚子咋叫成這樣。”
他低頭就要吃包子,就聽咕嚕聲又來了,他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叫的不是他的肚子,他抬頭張望了一下,就見角落裡有一抹身影,一個黃毛丫頭。
他轉過身,低頭就要吃,隻覺得那肚子叫的聲音更重了。
他又躲遠了幾分,堅定的很。
這包子可是很難得好東西,饒是他在這裡打雜兒,也是吃不到這樣的好東西的。如果不是今天有個客人著急離開。掌櫃的還有其他的跑堂沒看見,這可輪不到他。
他飛快的把包子藏在衣服裡,趁著出來刷碗打算偷偷吃掉。
可不能給彆人。
咕嚕嚕。
又是咕嚕嚕。
莊老蔫兒好幾次低頭,好幾次要咬到包子了,都被這個咕嚕聲打斷,他忍不住看向了牆角。就近一個黑不溜秋的小乞丐探頭看他,垂涎三尺,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莊老蔫兒看著她的眼睛,使勁兒閉眼,深吸一口氣,要下口。
但是最終還是沒忍心,他再次歎了一口氣,說:“我真是出門沒看黃曆。”
他來到小乞丐身邊,說:“給你。”
趙桂花:“!!!”
她沒想到,這個人竟然要把包子給她,他分明是很舍不得很舍不得。
可是她真的好餓,好餓好餓。
趙桂花一把接過來,三兩口就吞了,狼吞虎咽。
彆說是現在餓極了,就說平日裡爹娘都在,她也三四年沒吃過肉包子了。她三兩口吃了,差點噎著。
莊老蔫兒看她這樣,說:“你慢點吃。”
沒忍住,又問:“好吃嗎?”
趙桂花用力點頭。
莊老蔫兒:“我就知道很好吃,我看著師傅剁餡兒,裡麵放了一大塊肉呢。這個包子十八個銅板一個呢。”
趙桂花瞪大眼:“好貴。”
莊老蔫兒:“那可不!”
“莊老蔫兒,老蔫兒,你去哪兒了?媽的,個小兔崽子我讓你刷碗你跑哪兒去了,不想乾了是吧?”
莊老蔫兒趕緊說:“我在這裡。”
又說:“來了來了。”
他很快的離開,趙桂花吞了一個包子,看著莊老蔫兒的背影,抻著脖子張望。
這肉包子就是好,吃完了覺得為扣子立刻就不火燒火燎了。
她摸著自己的肚子,丹鳳眼很是明亮,這可是肉包子。
莊老蔫兒啊,這就給她了。
趙桂花又揉揉肚子,打算繼續去找事情做,她起身從巷子裡走出來。就看到不少人正在往街道的一頭兒走,間或還能聽到議論聲:“客緣來的新店今年開張,門口正在撒銅板呢,快去!”
“這客緣來老板就是大氣。”
“快走快走。”
趙桂花一聽這話,也是飛快的衝著那個反向跑,剛跑到就看到鞭炮聲陣陣,有人正在撒錢,她趕緊衝進去,“讓開。這是我的。”
“你滾開。是我的。”
“去一邊兒去。”
“啊!你這丫頭怎麼還咬人!”
趙桂花不管那麼多,拿出了“廝殺”的勁頭兒,她拚命的搶,搶了十幾個銅板。
“開張大吉生意紅紅火火,長長久久,我們東家心腸好,一人一個金錢窩頭,先到先有……”
趙桂花像是一隻小豹子一樣衝上前,她很快的搶到了窩頭,周圍人虎視眈眈。她直接就塞到了嘴裡。沒一會兒窩頭搶光了,趙國華覺得肚裡有食兒人不慌。
她找了個牆角,蹲下來。
雖然才做了幾天小乞丐,但是已經習慣做小乞丐了呢。
她靠著牆,冷不丁的,就見到一到熟悉的身影,這是黃牙阿婆的兒子,黃牙阿婆在村裡人稱牙婆,她兒子村裡人都要叫一句牙叔,是村裡有名的能耐人。
他是在城裡做跑堂的,那可是挺大的鋪子。
其他人比不得。
趙桂花看著牙叔,立刻就想到了祥子的話,雖然祥子他們一家圖謀不軌,但是趙桂花也曉得,那樣的情況下,她父母能順利下葬已經是很難得了。所以她雖然也憎恨那家子人,但是卻敵不過牙婆。
按照祥子夫妻兩個的話,她弟弟的死,跟牙婆有關,可是牙婆常年在村裡,如若真是有什麼也是這個牙叔。
趙桂花二話不說,跟了上去。
趙桂花跟在牙叔的身後,相比於他們村裡家家戶戶都衣衫襤褸,牙叔穿的是很不錯的,一身衣服雖然很舊,但是卻沒有什麼補丁。這在城裡也算是日子過得下去的。
趙桂花悄悄的跟著牙叔,就見他一路走到了八大胡同。
趙桂花本來不懂,但是稍微張望一下倒是也心下了解幾分,她眼看著牙叔熟門熟路的走到一家,趙桂花自然是跟不進去,她索性繞到巷子裡,翻牆跳了進去。
她進了院子,就見院子裡還有龜公,趙桂花躡手躡腳的靠牆挪到一個窗下,倒是也巧了,屋裡有人。
趙桂花沒有幸運的來到牙叔的窗下,不過屋內兩個妙齡女人的聲音倒是也聽得真真兒的。
其中一人說道:“那個牙叔又來了,煩死了,我真是不樂意待見他,每次來了都要我伺候,惡心透了。”
“誰讓人家是媽媽的好幫手呢。他可賣給媽媽七八個姑娘了,媽媽樂不得哄著他。他要價低,就圖個來玩兒不給錢,媽媽可不是供著他?”
“呸,他賣人也是坑蒙拐騙,誰要是遇到他可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那也沒法子,我跟你說,你可彆招惹他,這人狠著呢,他跟街麵上的王二勾結著,咱們沒個門路,可惹不起。”
“我曉得啊!”
兩人低聲碎碎念,可窗外趙桂花卻又聽得睚眥俱裂。
王二,這個名字她是曉得的,正是因為這個人,她弟弟才去世的。她兩個弟弟在山上抓了一隻野兔一隻野雞,拿到城裡換錢。結果做買賣的時候遇到了王二,雙方發生了口角。
兩人都被打成重傷,回家就去了。
他們家去報官,壓根沒人管。這個時候可沒人管他們窮人的生死。
但是王二這個名字,趙桂花是記在心裡的,現在得知王二和牙叔有牽扯,那就更加佐證了祥子的話,想來也是了,她兩個弟弟向來都是老實的鄉下人,怎麼可能跟人起衝突。
更不要說,彌留之際,他們還在說自己並沒有惹事兒。
他們一直說自己沒有惹事兒的啊。
趙桂花攥緊了拳頭,咬牙,她不敢在這裡久留,這邊看家護院還是比較多的,不過趙桂花也不是膽小的人,她摸在院子裡,很快的找到了廚房,這一家看來並不大,廚房也冷鍋冷灶的。
有些已經做好了的吃食,但是都已經涼了,想也知道這不是正八經吃飯的地兒。
不過趙桂花可不介意,她立刻大口吃飯,雖然是冷的,但是卻比她平日裡吃的好多了,她大口的吃完,隨即將兩個饅頭塞進懷裡,這才提著刀出來。
趙桂花並沒有在這裡乾什麼,她提著菜刀翻牆出門,堵在了巷子口,悄悄的盯梢兒。又想了想,撿了一塊大石頭。
她雖然憎恨牙婆他們,但是卻不敢貿然在村裡報仇,這樣的話如果一擊不中就沒法兒在動手了,而且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到時候把她送官或者通緝她。
她就再也不能報仇了。
但是現在又不同,已經是傍晚了,就算不是傍晚,這四九城出事兒,彆人可想不到她。
趙桂花屏住了呼吸。
趙桂花剛到沒多久,就看到牙叔哼著小曲兒,溜達過來,走路搖搖擺擺,似乎很開心的樣子,趙桂花越看這人越恨,攥著菜刀的手更是緊了幾分。
不管如何,她都要報仇。
牙叔不曉得那麼許多,他一路哼著小曲兒走過來,搖搖擺擺的樂嗬,剛走到拐角,一塊石頭直接就砸在了他的後腦勺兒。趙桂花用儘了力氣。牙叔啊了一聲,倒在地上,“誰!”
趙桂花可不管那麼多,一下子騎在人身上,咣咣的又砸了兩下。
牙叔鮮血直流,他叫:“誰!是誰?”
趙桂花又打了兩下,眼看這人要反抗,直接又砸向了他的手:“啊啊!”
趙桂花壓低聲音說:“王二住在哪裡!”
牙叔沒想到竟然是王二的仇家,他壓根就沒有聽出趙桂花的聲音,即便是看見趙桂花,怕是也認不出她,他才回家幾次。哪裡記得住。
趙桂花又砸向了他的另外一隻手,說:“我再問你一次,王二在哪裡。”
“在李家巷,他住在李家巷二號,你去找他,你是他的仇人找他去啊,我們不過就是酒肉朋友,你彆來找我啊。”
趙桂花卻不管那麼多,繼續逼問:“他家都有幾個人?”
“哥三個,他們哥三個住在一起,好漢你饒了我。”
趙桂花怕的一下子又砸到他的頭上,說:“你撒謊。”
她詐了牙叔一樣,但是不曾想,牙叔果然哇哇叫,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說實話,是四個,四個人。”
趙桂花冷笑一聲,心道果然是個狡詐的,她毫不留情又是一下子,說:“牙叔,你還真是把我當成傻子了,我還能信得過你?”
她啪啪啪的又是幾下子。
牙叔沒想到這還是個女娃兒,竟然這麼凶,他叫:“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趙桂花把牙叔拖到胡同裡,說:“你和王二串通害我的家人,現在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你害的我家破人亡,你說我是誰。”
“你是?”牙叔這下子知道了:“你是小翠,你是小翠對不對?你怎麼跑出來了?”
趙桂花冷笑。
牙叔立刻又說:“不對,不對?是阿何?是阿何?”大概是聽出趙桂花沒動靜,又說:“也不是,也不是……你是李鳳?也不對,也不對啊!啊,我知道,你是趙家丫頭是不是?你是不是趙家丫頭?”
趙桂花冷笑出來,說:“我弟弟的事情,果然是你做的!”
“不是,不是我,不是……啊!”
趙桂花也不客氣,繼續砸人。
要說起來,趙桂花的時機抓的好,這人剛從八大胡同出來,正是腿軟的時候,她一擊即中之後又沒聽說,接連打了幾下狠的,倒是占據了主動,不然一個小姑娘想要控製住一個成年男人。這是太難了。
趙桂花:“你們故意害我弟弟,今天我就為他們報仇!”
“不是,不是的,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教訓一下他們,誰讓他們罵我老娘是老鴇子,落不到好下場。我們也是為你好啊。想要給你找一個出路,你們不領情也就罷了,竟然還該挑事兒,你弟弟不識相……啊!”
趙桂花紅著眼,眼睛赤紅,淚水不停,但是卻滿眼恨意。
她舉起了菜刀,寒光一閃,牙叔冷不丁的一個閃身,終於閃開了,他跌跌撞撞的爬起來。趙桂花追過去,他飛快的竄到大街上,叫:“救命啊!快救我啊!殺人啦!”
尋常人聽了,飛快的躲開。
趙桂花提著菜刀追上去,眼看一群狗子背著王八殼子巡邏。
牙叔飛快的叫出來,說:“快救我,這賤丫頭殺人啦。”
趙桂花一看這樣的場景,一點也不猶豫,直接撲上去。她直接撲在牙叔的身後,直接從後頭拽住他的衣領,一刀砍上去往後拽。這城裡現在亂的很,這樣當街砍人一點也不少見。
幾個巡邏狗子立刻端起王八殼子,但是卻站在原地沒動。就是賺一份工資的事兒,誰也不會為了這些事兒往上衝拚命,那是瘋了嗎?犯不著,不管他們的事兒。
不過他們也叫:“前麵的乾什麼,把刀放下!束手就擒。”
趙桂花拽著人走,也不言語。
牙叔被勒的發蒙,隻覺得渾身上下都疼。他努力想要掙脫,但是趙桂花用石頭砸了他太多次,他流血到虛弱。眼看這些狗子根本不上心,他也曉得,這些人都是混日子。
沒好處的事兒,他們就是湊合著糊弄。如果真是等他們救人,他隻會死的不能再死。
這個時候他倒是也不管那麼多了,眼珠子一轉,想到一個壞主意,叫:“快抓地-下-黨!快抓她!她是地-下-黨!你們不能讓她跑了。抓了人回去領賞啊。”
果然這話一出,幾個狗子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想法,很快的,他們立刻就衝過來了。其中幾個還直接上膛,作了防備。
趙桂花在這個千鈞一發,也曉得自己必須賭一把,她叫:“有本事開槍打死我!”
她高聲叫。
現場有幾分混亂,但是還真是有一個受不住這個激將法,直接扣動了扳機。
砰!
趙桂花一直都在牙叔身後,自從喊完了,她更是拽住不撒手,牙叔曉得了趙桂花的意思,但是卻發現這個死丫頭手勁兒真大,他頭暈腦脹,被趙桂花向前一推。
槍聲響起,血濺了出來。
趙桂花撒腿就跑,槍聲再次響起,好在此時已經天黑,巷子裡連個路燈都沒有,乘著夜色,趙桂花飛快的翻牆,這農村丫頭上山爬樹下河都行,她翻牆過去,逃命的也逃,飛快的跑。
槍聲仍是不斷,不過不知道那些人根本沒用心追還是趙桂花命好,她飛快的逃竄,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竟然真是把人甩掉了。她氣喘籲籲的,整個人靠在門上,抹了一把臉。
一臉血。
嘎吱……
趙桂花正緩和著呢,她倚著的門突然被打開了,趙桂花心裡一慌,還不等說話,一回頭,看到了包子恩人!
“是你!”
雙方都認了出來。
這是街上傳來吵雜的聲音,莊老蔫兒二話不說,一拽趙桂花,把人拉進了門,隨即哢噠一下子關上了門,在嘴邊豎起手指:“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