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陽騎著摩托回到村裡,125發動機的轟鳴,沿路驚醒了草垛裡幾隻打盹的土狗。它們倉皇跳起,衝著摩托遠去的方向吠叫幾聲,又被揚起的塵土嗆得連打噴嚏。
眼瞅著才六點半,離天黑還要個把小時,十裡八村的人就已經趕了過來,整個小廣場上站滿了人。
姑娘們挽著胳膊湊在一堆,偷瞄著鄰村的巴郎子,竊竊私語說著悄悄話。婦女們大方多了,看到誰家老爺們膀子有力氣,就過去懟兩句。
十裡八村沾親帶故的,要說不認識,但也都混個臉熟,沒有多生分的人。
陳大明和媳婦陳菊,在門口支了一個攤子,攤位上賣著瓜子糖塊辣條,一群小孩子圍在攤位上手裡攥著五毛錢,趴在地上玩鐵蛤蟆,擰上了鏈條,鬆開後就一直蹦躂。
還有那種捏氣的馬,肚子上接著一個氣門芯,連根線,手一捏,就蛄蛹著往前走。
大家看到蘇陽的摩托車時,紛紛讓出一條道,一個瀟灑肆意的青年,任風吹拂著淩亂的碎發,一時吸引了不少姑娘的注意。
“你看那個騎著摩托車的巴郎子,多瀟灑,也不知道有沒有談朋友?”
“那不是喬木村的西懶嗎,前段時間挖玉掙點錢,這才買了摩托車,再說了人家心裡頭早有人,聽說還因為愛情殉過情。”
“哎呦我的娘嘞,這年頭男人癡情起來還怪迷人哩。”
姑娘們在背後議論紛紛,有的人是頭一次碰到蘇陽,都以為是那種吊兒郎當,胡子拉碴的光棍漢,沒想到長的還挺板正,這副皮囊子在和田也不多見。
尤其還騎著拉風的摩托車,要是能坐在車上兜個風,都夠姑娘們嘚瑟好幾天的。
蘇陽摁著喇叭從人群中穿過時,有幾個姑娘麵帶羞澀,剛準備遞話開個口,蘇陽一個壓彎動作,就從旁邊溜了過去,一眨眼,順著胡同口來到了家裡。
隨後蘇陽將摩托車停好,便來到了小廣場參加年終盛會。蘇老漢特意叮囑,如果碰到心儀的姑娘,該談的還得談,巴郎子的臉皮還是厚點好。
“行了,我的事你們就彆瞎操心了。”
蘇陽來到廣場上,張軍肩膀上披著黑裘大襖子:“陽子,等會放電影的同誌來了,你幫忙招待一下,你家不是有野豬肉嘛,砍點肉燉點白菜,端到我家去。咱得管人家飯吃,今天晚上還有明天早晨的兩頓飯,你看那花多少錢,村裡給報銷。”
蘇陽瞬時一愣:“張叔,這憑啥砍我家肉啊,我家那點野豬肉也沒剩多少,這年還沒過呢。”
“誰讓你家有野豬肉,那玩意多新鮮啊,城裡的同誌吃不著,人家吃好了回頭多給你放兩場電影不好嘛?”
“好好好,你他娘的真是大善人。”蘇陽心裡暗罵了一聲。
按照規矩,文化局派人下鄉放電影,一般都是整個鄉裡輪流放,走到哪,當地就要管吃管住。
這管飯成了各村之間攀比的對象,飯裡有沒有肉,就能彰顯出本村的硬實力,傳出去名聲也好聽,身為本村人臉上有光。
所以電影放映員在當時絕對是一個搶手的崗位,油水大,走到哪都是連吃帶拿,而且還吃公糧。村裡人都是笑臉相迎,生怕你一個不高興,中途不給好好放。
捧的跟香餑餑一樣。
哈孜克站在台子上,踮著腳往村外看去。
沒過多久,村外來了一輛帶車棚子的三輪車,離遠看,車頭上麵掛著紅色的橫幅,上麵寫著“文藝下鄉”四個大字。
“放電影的來了!”哈孜克喊了一聲。
大家一股腦的朝外看去,操著手,看著車子款款而來。
三輪車停在廣場上,村長張軍笑眯眯的走過去,手裡掏著煙,碰了麵準備讓一根。
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小夥子斯斯文文說不會抽煙,還有一個是姑娘家不抽煙,張軍隻好把煙收了回去。
他們下車在廣場上看了一圈,小夥子順手一指,“就把電影布掛在東頭吧,大夥幫忙把車上的東西搬一下。”
幾個巴郎子就興衝衝的跑過去,三兩下就給抬了起來。
“大夥慢點,裡麵是放映機,壞了放不了電影。”小夥子提醒道,這本來就是他們的活,現在也壓根用不著他們出力。
而那個姑娘就更閒了,下了車眼神四處摸索,最終在人群中和蘇陽四目相對,頓時有種回憶倒灌的感覺。
林曉倩自然也是美眸一愣,她站在人群中格外出挑,豐胸細腰,紮著馬尾辮,長得知書達理。
蘇陽笑了笑,這種青春時期的悸動隔了這麼多年,沒想到還有殘餘的電流,微麻微酥。
隻是心情平蕩,再無波瀾,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彼此當年的欠款,今天一見麵就已經抹平。
周圍幾個眼尖的婦女看到那位女同誌,就覺得此事不一般,便扯著袖子看:“你看那個女同誌,是不是林曉倩?”
二嬸子皺眉看了一眼:“唉呀媽呀還真是,我以前在陽子那看過她照片,可不就是林曉倩嘛,這家夥可咋弄?”
“你看陽子那樣,八成死灰複燃,這才好了幾天,往後還不得又哭又鬨又跳河?”
林曉倩穿著軍綠色的外套,裡麵穿著風貼身小棉襖,跟她的身材一樣窈窕,不得不說,這原身的眼光還算不錯。
“蘇陽,好久不見,見到我不會說話了?”林曉倩主動走過去率先開口,衝他笑了笑。
蘇陽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沒有說話,任憑耳邊的嚶嚶細語隨風而過。
而其他的姑娘看著林曉倩塗著紅嘴子,還抹著腮紅,下意識挺直了腰板子,昂起胸脯,彰顯出民族的優良特色。
“蘇陽,沉默沒有用,有些事情需要勇敢麵對,我今天特意申請到這裡來,就是想跟你當麵說清楚…蘇陽?”
蘇陽神情恍惚了一下,從過去的洪流中緩過神來,看著眼前俊俏的大姑娘,心想這是當麵再拒絕一次,殺人誅心啊。
不過,過去的蘇陽已經遨遊九虛,現在的蘇陽心無掛礙,開口問道:
“這位同誌,請問你就是林曉倩嗎?”
“啊?”林曉倩忽然愣住了,隨後淡然說道:“我知道你還恨我,不過我們三觀不同,你有你的三分地,我有我的萬裡雲,一直都想跟你當麵說清楚,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請你忘記我吧,也不要尋死覓活,不值得。”
蘇陽曬然一笑,點點頭,“是不值得。”
他從兜裡摸出一根煙,點上抽著,審視著眼前這位高傲的白天鵝。
“這位同誌,看來你就是林曉倩了,聽說你的靈魂又攀高枝了?首先作為曾經摟過膀子打過啵的革命同誌,還是先恭喜你。其次,再提醒一句,靈魂飛到高處時,更容易被風刮走。”
“你!你不準侮辱我的人格,那是我靈魂的棲息地,不是攀高枝!”林曉倩氣呼呼的噘著嘴,一臉委屈,“蘇陽,我跟你還是無法溝通,你真應該去讀讀康德!”
蘇陽笑笑,“康德是哪個秧歌隊的?要我說,佛法無邊,不如讀讀《金剛經》,放下靈魂,回頭是岸。”
“你!”
林曉倩握著拳頭,氣的耳根通紅,跺著腳吼了一聲。周圍人頓時回頭看去,看到蘇陽和林曉倩兩個人麵對麵站著,林曉倩喘著粗氣,氣鼓鼓的撐著腮幫子,本村的人就看明白了一些。
林曉倩一直覺得自己是一朵盛開的白蓮花,要不斷尋找自己的盛開地,這有錯嗎?
現在居然有人說他攀高枝,她覺得人格受到了侮辱,臉上頓時火辣辣的。
再說蘇陽,她以為會像之前那樣賴死賴活的纏著她,求她給個機會。來之前早就打聽了,這幾年蘇陽為了她都敢跳河,這種被愛的死去活來的感覺,她很享受。
是她盛開的養分。
可他現在的反應,很不對勁。
就在這時,那個指揮搬運的小青年走了過來,看了眼蘇陽,笑了笑:“曉倩,這個就是你說的那個,要死要活的傻帽嗎,咱跟他較什麼勁兒。”
林曉倩握緊小拳頭,看了眼蘇陽,跺腳扭頭回到車棚裡。
“你這人,怎麼能欺負女同誌呢?”
蘇陽看了眼那小青年,白了一眼:“去你媽的蛋!”
說完扭頭就走了,那小青年在背後氣的想罵娘,可怎麼也罵不出口,人怎麼能說出這麼肮臟的詞彙?
二嬸子察覺不對勁,按理說該上演一出精彩大戲,怎麼生氣的反而是那林曉倩呢?
蘇陽也沒空搭理,來到陳大明的小攤上抓了一把瓜子,自己嗑了起來。
根據可靠消息,林曉倩一家人之所以遷到這邊來,主要原因是林曉倩在那邊離婚了,當年那個所謂的區長父親,開了個空頭支票,還沒兌現就進局子吃牢飯了。
一家人眼瞅著高枝兒折斷了,便主動大難臨頭各自飛,順便把責任推卸給了彆人。
林曉倩的父母要文藝也文藝,要潑起來也夠辣,還把這事寫了散文詩,登在了當地的文藝報,整的自己像是受害者一樣。
…
啊!
甜言蜜語是浪漫的鴆毒,
我沉醉,未覺危機四伏。
當真相的曙光,穿透謊言的紗幕,
破碎的心,如殘花在風中泣訴。
隻歎,愛情裡的欺騙,是最痛的傷楚。
…
臉是不要了,婚也離了。
後來林曉倩的父母隱瞞婚史,托人介紹外地高乾子弟。這才認識了國營機械廠主任陳大發。
家裡有一個小兒子尚未嫁娶,這感情好啊,機械廠主任的公子跟自己家的書香門第,也算是門當戶對。
隨後他們經人撮合,來回寫了幾封信,素未謀麵就建立了深厚的地下友誼。
沒過多久,他們就舉家來到了這裡,分了房,分了地,林曉倩還混上了電影放映員的崗位,看來這次不像是空頭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