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箋醒來的地方在人間。
她自鎮邪塔而出,神魂在鎮邪塔內溫養,離開後反而三魂七魄不穩,記得一切,卻又不太記得,整日渾渾噩噩。
過往的記憶分明曆曆在目,想起榣山卻又像隔著一層朦朧的霧。
渾渾噩噩之間,她在人間徘徊數日,不知道怎麼一個人走到了冥水河畔。
河水幽深,不見天光,她蹲在岸邊,莫名其妙地感覺十分傷感,可為什麼傷感又說不上緣由,總覺得自己忘記了許多東西。
等再回過神來時,聽到一道溫柔的聲音,“有人托我來岸邊看看,說這裡有個姑娘在流淚,再拖下去怕是要把冥河的水位都哭上去了。沒想到竟是你這樣一個小姑娘。”
這個聲音悅耳清透,穿透混沌,將她從迷惘中緩慢牽出來。
玉箋懵懵懂懂地抬頭,看到自己麵前停了一隻小船,一個渾身上下散發著柔和花香的美人正對著她笑。
“你為什麼自己躲在這裡流眼淚?”
玉箋答不上來。
“此處危險,莫要在這裡徘徊。”美人溫聲叮囑。
許是見玉箋隻是一味蹲在岸邊望著她,生出了些惻隱之心,將她帶上了船。
小船劃出去許久。
眼前漆黑的夜霧漸漸被火光點亮,一盞盞燈籠在簷翹角下搖晃,漸次勾勒出河麵上巨大的畫舫輪廓。
玉箋被這個渾身散發著香氣的美人帶到了六界有名的極樂畫舫上。
她的神智仍不甚清明,那美人一路都在與她說話,上船時,還點了點她身邊的卷軸,對她說,“你要將它藏好才是。這裡妖仙鬼魔皆有,若被人看見難免惹禍上身,懷璧其罪。”
玉箋似懂非懂。
經過花窗時,被上麵栩栩如生的美人圖吸引住目光。
唐姑娘說,“這些美人曾是一位天族來的貴客畫下的。貴客落筆生靈,在畫舫上裝點了許多這樣的畫作。”
玉箋便一直望著美人圖。
她想,她是附在卷軸上轉生的妖怪,所以才會被這些美好的筆觸吸引。
她大概是喜歡美人的。
就這樣,玉箋在極樂畫舫上安定下來。
冥河一路向東,兩側一側是人間,一側是魔域,再往西便是大荒。
魔域之外會先經過一段無儘海。
無儘海下,封的便是令六界聞風喪膽的魔。
彼時,受了五雷之刑的太一不聿被押送至無儘海修補大陣。
最初押送他來無儘海的,是玉珩仙尊。
後來將他困在此地的,是天族的小太子。
天族太子身懷返祖真龍血脈,是天地間唯一一條燭龍,天生克太一不聿。
太一不聿的大脈被玉珩仙尊親手封印,無法衝破,即便能衝破,在燭龍這等萬物主宰的上古凶獸麵前,大抵也討不到什麼好處。
太子燭鈺血脈高貴,出生便淩駕於眾生之上,眉目高傲,可眼底始終壓著一絲疲倦。
他懂這種疲倦。
返祖血脈是恩賜,亦是枷鎖。
血脈加身的那一刻,牢籠便已鑄成。
他們這樣的人,生來就注定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太一不聿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修補大陣,直至正法結束,才重回九重天上的東極府。
彼時,玉箋已離開鎮邪塔十六年。
也是離開太一不聿的第一千一百年。
在這一年,太一不聿重新執掌文昌宮,由救苦仙君貶為救苦上仙,受命引渡世間亡魂,救苦救難。
文昌宮的第四星,為命官。
掌管下世人間的命格簿籍,影響眾生壽夭吉凶,是天道運行、萬物生長的一環星君。
欽點了新官上任後,他頻繁請命官來東極府飲茶,隻為看命官為玉珩仙君定下的命數。
玉珩此番下界,要嘗儘人間至苦,再行儘善業,從此不貪不嗔不癡,一心為天下與蒼生。
若是度化了劫難,仙君方可成神。
太一不聿寥寥幾句話,便誘得命官在玉珩仙君的輪回簿上落筆成讖。
世人多愚昧,仙神亦難逃此劫。
不過幾句冠冕堂皇的說辭,便讓命官如奉綸音,令玉珩曆儘極苦卻永世難渡此劫。
他不恨玉珩,因為玉珩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神相。
華美莊嚴,卻空洞無魂,不過是眾仙選出的一把好刀。
可隻要這尊神像還立在仙界,他就會受其壓製,不得安寧。
直到某一日,命官忽然說,“玉珩仙君的紅鸞星,竟然動了。”
太一不聿睜開眼。
接過玉珩的命書。
看到了一個不該看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