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文會之天下目光聚南陽(六)(1 / 1)

王府,蓮池亭榭。

崔峴在眾多讀書人的振奮歡呼聲中,率先於裡麵落座。

正如南陽王所說,桌案上好酒好菜散發著誘人香氣。

而酒菜最中間,置放有一塊木牌,鐫刻著今日聯句詩的主題:聽蟬。

如今正是夏末初秋的時候。

這個主題,搭配此刻王府中繚繞的蟬鳴聲,倒很是應景。

崔峴看過木牌後,心下稍安。

他並非孤傲猖狂之人,很多時候,並不會主動和人發生糾紛。

但方才不管是‘指教’黃倫,還是接下南陽王作聯句詩的邀請,都表現的比平日張揚些。

因為他做了東萊先生的弟子。

今日這就是他的主場。

他得表現的足夠優秀,好堵住各方質疑,給老師長臉。

其次,以後類似於‘黃倫’這樣的人,絕對會隔三差五找上門來,同他叫板。

他這位仕林大儒的親傳弟子,不張揚些,如何震懾旁人?

我崔峴,不懼任何人來討教。

但也不是隨便來個垃圾貨色,就有資格挑戰我的。

獨坐在亭榭內,迎著各方打量。

崔峴臉色帶笑,神情輕鬆自信,看的好多人心生佩服讚歎。

彆的不說,且看人家小神童這份氣定神閒的姿態,都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畢竟,亭榭裡即將要玩的遊戲,可是聯句詩啊!

見崔峴落座。

南陽王笑眯眯看向眾人:“諸位,請吧。”

李端和東萊先生哈哈對視一笑,接著相伴走進亭榭。

東萊先生略作思索,笑著和崔峴隔了一個座位坐下。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座次。

師徒二人相錯而坐,中間隔著一個人。

待會兒作詩的時候,可以互不影響,各自出彩。

李端則是坐在了崔峴的下方,東萊先生的上方。

在坐下的一瞬間,他低聲尷尬道:“乖師侄,師叔不擅作詩,你待會兒記得讓讓師叔啊。”

崔峴知道他在同自己逗趣,忍俊不禁:“好說好說。”

亭榭裡是一張八人桌案,如今已有三人落座。

除去南陽王一個位置,還得有四人入場。

欽差齊大人硬著頭皮進去了,他坐在了東萊先生的下方。

今日東萊師叔收徒,這種開心場麵,他得懂事一點,好好作陪。

齊大人一坐下,率先跟崔峴打招呼,熱情的簡直不像話:“崔小公子,趙誌案最近已經查的差不多了。等下個月結案,你若是有空,且去趙宅看看。”

這就是要借花獻佛,把趙宅送給崔峴的意思了。

看來。

宋知府這個老油條,提前跟齊大人通了氣。

再細思一番,齊大人是次輔閣老的徒孫,被安排來查與崔峴有關的趙誌案,本就存有照拂崔峴的意思。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崔峴小聲道:“多謝大人。”

齊大人連連擺手,能跟崔峴攀上交情,他也是開心的很,否則今日哪有機會上桌?

但齊大人是欽差。

他都進來了,宋知府自然要懂事些,哆嗦著陪了一個。

於是,葉懷峰縣令也得硬著頭皮跟上。

宋知府坐在了欽差齊大人的下方,而葉懷峰坐在了宋知府的下方。

還差最後一個位置,始終沒人敢進去。

人群頓時開始起哄。

裴堅見狀,大聲嚷嚷道:“祖父,爹,你們上啊!多好的機會,快上——嗚嗚嗚——”

他話沒說完,被親爹裴開泰一把捂住。

坑爹玩意兒!

這種人均兩榜進士的高端局,他一個舉人,怎麼敢上啊?

上去丟人現眼的嗎?

莊瑾則是起哄吳清瀾:“吳夫子,你上——嗚嗚——”

吳清瀾眼疾手快捂住莊瑾的嘴巴,低聲威脅道:“再敢胡說一句,回去扣十分。”

莊瑾嚇得緊緊閉上嘴。

但因為裴堅這一嗓子,把裴家兩位舉人架起來了,因為在場就他們兩位舉人。

最後沒法子。

裴家祖父裴崇青惡狠狠瞪了一眼孫子裴堅,抱著老臉丟光的心態,咬牙走了進去。

他坐在了葉懷峰的下方。

而再往下,是南陽王,再接著是崔峴,剛好坐滿一個圓桌。

遊戲可以開始了!

王府內。

氛圍轟然變得振奮起來。

大家各自找地方落座,沒有心思玩遊戲,目光都緊緊盯著亭榭裡。

或振奮、或期待、或……不懷好意。

因為這種高端局裡,作詩作的好,自然有人會幫忙傳頌。

可你要作的不好……

那就彆怪現場一片噓聲哄笑,讓你丟儘臉麵了!

聯句詩比對對聯更加殘酷。

對對聯,你對不上,或者對的不好,也就那樣。

可作詩的時候,上家作的一句詩,跟金子似的燦爛。到你接下句,宛如狗糞,豈不貽笑大方?

所以現在這個局麵就很有趣。

外麵圍觀的一群人,水平不咋地,倒成了樂子人。

裡麵明明一群大佬,此刻卻個個神情緊繃,內心惴惴難安。

南陽王在崔峴上方坐下,笑道:“想必諸位都已經看過今日聯句詩的主題,本王不才,自己作了第一句。”

“規矩隻有一條,以一盞茶時間為限,接不上視為認輸。”

“諸位各自擲骰子,從數字最小者開始,如何?”

骰子這玩意兒,從三國時期已經發明了,最初似乎是用來做占卜的。

後來上了酒桌,便一發不可收拾,代代相傳延續至今。

眾人自然應允,先後開始擲骰子。

宋知府手氣最差,擲出了‘一’點。

但他卻很是高興,因為最先開始,代表著難度最低。

南陽王念出了自己作的第一句詩:“高樹多涼吹。”

不出眾人所料,這第一句平平無奇,意思便是:高大的樹木在風中搖擺,涼風陣陣穿梭而過。

但因為是王爺作的詩,也沒人敢笑話。

重頭戲在後麵呢!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向了宋知府。

宋知府輕咳一聲,戰略性端起茶盞。看似老神在道,實則端著茶盞的手已經微微顫抖。

死腦子,快想啊!!

他這一句,其實也很重要,因為要給本首詩定音調。

而且最好還得點明一下主題。

畢竟南陽王的第一句詩,並無提到蟬鳴,但卻把場景置放在了樹木上,這樣想倒也有幾分雅趣在。

宋知府腦子轉的飛快,卻始終想不出來合適的,急的他猛喝一口茶水。

不曾想茶水太熱,燙的他一個激靈。

但他憑借著毅力,愣是把熱茶麵不改色的咽下去,這才沒有鬨出笑話。

最後因為被燙精神了,還真讓他給想出來一句,強笑著說道:“有了,我接:疏蟬足斷聲!”

這句同樣比較一般。

意思是蟬鳴聲斷斷續續的傳來。

但好歹點了題,而且是第二句,雖說淺顯直白了些,但也並未顯得過於突兀。

所以眾人沒有表示質疑。

宋知府心知這一關過了,坐著默默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他下方是葉懷峰。

葉縣令大概是‘剛畢業不久’的原因,腦子裡知識還沒忘光。

故意適時停頓半盞茶功夫,給上官留足麵子,這才裝模作樣苦笑一聲,道:“下官不才,接一句:已催居客感。”

這句還不錯。

意思是,陣陣蟬鳴聲,讓客居於此的人,有了傷感的愁緒。

詩句從這裡,算是漸入佳境。

從表麵言物,到開始初步言情。

壓力給到了下方的裴崇青。

外麵裴堅開始喊話:“祖父,你快接啊!”

裴崇青:“……”

且看回家後,老夫不把你這倒黴孩子給打死!

但那是回家以後的事情,現在裴崇青除非把自己打死,否則就得接詩。

他也開始戰略性喝茶。

可喝茶也想不出來,最後實在沒轍,在一片噓聲中站起來,聲稱自己要找找靈感。

外麵的噓聲越發大了起來。

當然噓聲最大的肯定是裴堅,他好像生怕自己能活的過今晚似的。

眼看一盞茶工夫就要到了。

裴崇青卡著時間,硬著頭皮赧然接了一句:“更始旁人驚。”

這……大概意思是,讓旁人感到心驚?

說實話有些勉強。

把葉懷峰上一句‘已催居客感’剛剛帶起來的小氛圍,給衝歪了。

一幫看熱鬨的文人們發出指指點點的嘲弄,半點也不給舉人老爺留麵子。

因為這是文會,技不如人,被嘲笑也隻能受著。

甚至有人喊著這一句算裴崇青輸了。

可這畢竟才第一輪,不好鬨得太難堪。

作為主家的南陽王笑著道:“高樹多涼吹,疏蟬足斷聲。已催居客感,更使旁人驚。”

“看來,我王府的蟬鳴聲實在惱人啊。既讓人傷感,又讓人心驚。”

說完後。

南陽王笑眯眯看向崔峴:“崔小公子,到你了。”

一時間,眾人也都看向崔峴。

小神童崔峴,以《詠鵝》《憫農二首》在大梁王朝詩壇‘出道’。

一‘出道’便成為‘當紅炸子雞’,不僅詩傳士林,還上達天聽。

因此,大家都對他抱有期待。

或者說……抱有懷疑。

今日這場聯句詩,作好了,小神童就能徹底坐穩神童之名。

可若是作不好,那接下來等待他的,怕是會有諸多質疑。

迎著眾人神情各異的目光。

崔峴不慌不忙道:“王爺莫要多想,今日您好酒好菜招待。縱使蟬鳴聲惱人,但我等坐在一起,開懷赴宴,旨在賓主儘歡,互訴情誼。”

說完後。

他笑道:“我這一句,接:晚夏猶知急!”

此句一出,桌上眾人都眼睛一亮。

東萊先生更是誇讚道:“妙哉妙哉。”

圍觀的文人們也都紛紛鼓掌叫好,眼睛裡儘是驚豔。

裴堅、李鶴聿幾人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但不妨礙他們把手都拍腫了,大聲誇讚。

因為裴崇青上一句詩,把情緒衝掉了。

崔峴這一句,無法陡然拔高立意。

隻能令改出路,將意境穩穩地往上托舉,摒除掉傷感、心驚的元素,再來一個落得住跟腳的轉折。

晚夏猶知急,意思是:夏末的蟬鳴聲,依舊非常急促。

‘猶’與‘急’二字,一改前詩之頹廢、低落。

意思雖然簡單。

可一下子就把整首詩給‘點’活了!

這首聽蟬詩,從這裡開始,瞬間靈動起來,鮮活起來,開始有了‘生命感’和‘高級感’!

“晚夏猶知急,當真好句!”

“不愧是能作出《憫農》的小神童,今日我等,也算是見識了什麼叫做真正的天才!”

圍觀的文人們,咂摸著這句詩,越咂摸越覺得驚豔。

大家互相傳頌,不出意外響起一片叫好讚歎。

南陽王眼睛亮起來,當場道:“好!好一個晚夏猶知急啊!本王建議,我們為此佳句,共飲一杯,可好?”

眾人紛紛笑著舉杯。

而後促狹的看向崔峴。

年幼的小男孩們肯定都有過這樣的經曆:你跟著一群爺爺、叔叔、伯伯、哥哥們,在一個酒桌上吃飯。

然後被他們不懷好意慫恿著,讓你喝一口白酒,或者舔一下沾過白酒的筷子。

然後等你被辣的齜牙咧嘴,滿桌人哈哈大笑。

這大概是成年人共有的惡趣味?

南陽王看著崔峴,笑道:“崔小公子,喝一個?”

崔峴推開手邊的大杯,笑道:“換個小杯來。”

哦豁!

這便是要喝的意思了!

周圍頓時響起更加熱烈的歡呼聲。

南陽王命仆從換來了一個小小杯,給崔峴稍微倒了一小口。

崔峴半點不怯場,舉起酒杯:“這裡峴最年幼,合該峴敬諸位前輩。”

說罷,一口飲儘。

古代以清酒居多,入喉並不算辛辣,但因為年幼,崔峴臉上霎時間便浮現出一層紅暈。

紅撲撲的,白裡透紅,越發顯得俊俏。

眾人看在眼裡,當真歎服的很。

小神童不僅學識過人,而且膽識風采同樣不凡,小小年紀,和這麼多大佬坐在一起,半點也不怯場!

更妙的是。

他那一句‘晚夏猶知急’,還給下方的李端大人,留好了接詩思路。

因為小神童剛才跟南陽王談話的時候暗示了:旨在賓主儘歡,互訴情誼。

果不其然。

放下杯盞後,李端嘿笑一聲,立刻接道:“新秋彆有情!”

晚夏猶知急,新秋彆有情!

夏末的蟬鳴聲,依舊非常急促,但初秋的蟬聲,卻彆有一番情意在呢!

一下子,這個意境就從惱人,到歡快熱絡起來。

這一句詩讓南陽王格外滿意,呲著大牙傻樂。

由此也能看得出來,聯句詩屬實難作。

至少這酒桌上,得有幾個能隨時控場的高人在,時刻負責把上家泄掉的意境托起來,保證這首詩能成功順下去。

比如現在,經過崔峴‘畫龍點睛’把控,李端跟上步伐平穩過渡,這首聽蟬詩,算是初具雛形了。

那麼接下來,該如何往下推呢?

從惱人,到有情,確實是歡快了,但總覺得,似乎還差點什麼意思?

差的是立意。

多人合作詩,句句相拚接,想要真的確定好一個明確的立意,還是很難的。

壓力來到李端下方的東萊先生身上。

但老先生博學多才,自然不會被難倒,笑嗬嗬道:“危湍和不似!”

不愧是天生師徒倆。

他們兩人都抱有極強的控場心態,且很有個人風格,善於大膽用動詞,不僅要轉換立意,還要把詩盤活。

這一句的意思是:那蟬的鳴叫聲,不像是湍急的流水聲那般急促。

看來,東萊先生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對前麵那幾句,其實是不滿意的。

又是惱人、又是心驚的,也屬實不太行。

還好有崔峴托舉了一把。

於是東萊先生趁勢,再次往上托舉。

以湍急流水類比蟬鳴,試圖把整首詩的意境,從賓主儘歡,托舉到更高的層麵上去。

眾人聽到這句‘危湍和不似’,紛紛叫好。

很明顯,這首詩開始上‘勁兒’了!

可這就苦了下方的欽差齊大人,他能懂東萊師叔的意思,也想接著這股勁兒往上衝。

但實力不允許啊!

因此,在無數意味不明的噓聲中,齊大人硬著頭皮,接了一句:“細管學難成。”

這意思是:蟬那纖細如樂管一般的聲響,我們很難學得來。

不是說這句不行。

好吧,就是不行。

因為這才剛托舉起來的勁兒,一下子又掉了。

齊大人很是羞愧,在一片噓聲中自罰了三杯。

東萊先生沒說什麼,但其實有點小不開心。

他並非小心眼之人,換做彆的場合,彆的遊戲,肯定不會這樣。

可自己剛起勢,準備奮力往上衝,下家‘轟’的一下,把你這股氣勢全給卸掉了。

這誰能繃得住?

正當東萊先生不開心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乖乖徒弟崔峴朝自己眨了眨眼。

於是東萊先生一下子就高興了!

他讀懂了乖乖徒弟的意思:老師莫要不開心,一會兒等這些小菜雞都認輸了,咱倆師徒互對,儘興作一首詩出來!

東萊先生是真稀罕徒弟身上這股張揚自信的勁兒,跟他年輕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因此,東萊先生打起精神。

心裡卻在想,今日聯句詩一成,小徒弟怕是又要狠狠揚名一番。

剛好,上百家士林官場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派遣了仆從來拜師宴送禮,此刻還尚未正式露麵。

且等待會兒,我們師徒二人作完聽蟬聯句詩,豔驚四座。

再讓這些人進來,高調為我家乖徒送上賀禮。

把這場收徒宴,辦的風風光光,震撼全場!

屆時,整個大梁士林官場的目光,都要聚焦南陽,聚焦在我家乖徒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