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皇帝在朝堂上,一直端著姿態。
等下朝後,回到乾清宮寢殿,他終於不再掩飾情緒,爽朗笑出聲。
因為此次‘孟津祥瑞’,是屬於他嘉和的‘帝王祥瑞’。
足以記錄進史書裡!
還是和大禹、武王、光武皇帝一起記錄的那種!
這番漂亮功績,哪怕是萬人之上的君主,也很難頂住啊。
由罪己詔一事帶來的憋悶慍怒,徹底一掃而空。
如何不讓嘉和皇帝龍心大悅?
司禮監太監在旁邊泣聲抹眼淚:“陛下許久沒笑的這般舒暢了,奴才瞧著,真是打心眼兒裡高興。”
嘉和皇帝擺擺手,接著似是想到了什麼,緩緩收起笑容:“朕交代你的事兒,你可打探到了?”
司禮監太監聞言繃緊身體,低聲道:“回稟陛下,奴才一下朝就去打探了。那孟津縣令昌濤,於昨日傍晚進京,而後先去了鄭閣老府上。”
嘉和皇帝眯起眼睛。
若是換成彆的皇帝,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祥瑞到手便是好事。
但,嘉和皇帝生性敏感多疑,且熱衷於和臣子們鬥智鬥勇,把政治鬥爭玩兒的出神入化。
他喜歡這個孟津祥瑞。
哪怕他知道,此祥瑞多半是假的,或者半真半假。
但若此事兒是鄭霞生一手操辦的,嘉和皇帝難免會有種被愚弄,被臣子牽著鼻子走的不爽。
因此,嘉和皇帝需要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昌濤昨夜進京,會見了鄭霞生。
今日一早,鄭霞生便巴巴來請他上朝。
此事若是沒有貓膩,鬼才信。
想到這裡,嘉和皇帝輕哼一聲:“讓昌濤來見朕。”
半盞茶功夫後。
昌濤低頭恭敬走進乾清宮寢殿,還未來得及下跪叩首。
一道蘊含著帝王怒意的聲音,驟然於寢殿裡傳出來:“混賬東西!膽敢欺君罔上,蒙騙君父!昌濤,你可知罪?”
正所謂: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饒是有鄭閣老提前點撥,可等真經曆這個場麵,昌濤還是嚇得直哆嗦。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顧不得膝蓋鑽心般的疼痛,顫聲道:“陛下,微臣對您一片赤誠,豈敢欺君罔上?”
嘉和皇帝穿著一身道袍,衣袍甩動間,削瘦的身形顯得格外仙風道骨。
但,當他緩緩自寢殿裡走出的時候,帶來的壓迫感,足以讓昌濤窒息。
昌濤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好一個一片赤誠。”
嘉和皇帝站在陰影中,根本看不清表情,但聲音卻格外的冷:“那朕來問你,你自孟津來京,可有見過什麼人?”
“又是誰指使你,將孟津祥瑞一事上報?”
“你,又是哪個政黨的人啊?”
三句話,一句比一句尖銳駭人。
這也能聽得出,皇帝對朝堂黨爭一事,心知肚明。
亦或者——
大梁王朝的黨爭,便是由嘉和皇帝一手挑起來的。
昌濤狠狠攥緊掌心,用儘了十二萬分力氣穩住心神,回道:“回稟陛下,微臣昨夜進京後,去見了鄭閣老。”
“臣無詔進京,心中實在惶恐,又擔心殿前麵聖失儀,耽誤了祥瑞大事。因此,先將此事告知了鄭閣老。”
“閣老告訴微臣,這是天大的好事兒,讓微臣不必擔心。今日到了大殿,實話實說便好。”
“祥瑞誕於孟津,微臣自發進京稟報,無人指使。”
“微臣隻心係陛下,不知政黨。”
還好,有鄭閣老提前點撥。要不然,昌濤臨場發揮,是絕無可能說出這番漂亮話的。
嘉和皇帝眯起眼睛,陷入思索。
昌濤這話,意思是:鄭霞生不知祥瑞一事,更無可能一手操辦祥瑞。
在這件事裡,鄭霞生無非是順手推舟,遞了個人情,傳話過來讓自己今日上朝,笑納祥瑞。
但,此話真假參半,有幾分可信?
嘉和皇帝沉默片刻後,決定詐一詐昌濤,哂笑道:“你在撒謊!你今年40歲,仍舊還隻是個縣令。”
“若你真有這般通天本領,還至於一直窩藏在孟津那小地方?說,究竟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這,便是昌濤不敢隱瞞‘賈邵’的存在,獨自攬功的重要原因。
他攬不下來。
沒有那真本事,硬要打腫臉充胖子,頃刻間便要完蛋。
因此,昌濤深吸一口氣,說出了一個讓嘉和皇帝驚愕的名字:“稟陛下,給微臣出主意的人,叫做賈邵。”
賈邵?
那個瞬間,皇帝有片刻的凝滯。
他在腦海中翻遍滿朝文武名諱,實在想不出,這賈邵是何人。
嘉和皇帝看向旁邊候著的司禮監太監。
司禮監太監緩緩搖頭。
這意思便是:朝堂上根本沒有這一號人物。
嘉和皇帝的怒氣,頓時消了一大半。
既不在朝堂,又並非鄭霞生操辦,大概率不涉及黨爭。祥瑞一事,不管真假,至少純粹。
因此,嘉和皇帝語氣緩和下來:“仔細將此事來龍去脈,說與朕聽,不得有任何隱瞞。”
顯然,談話到這裡,昌濤算是過關了。
而司禮監太監,則是懂事的揮揮手,殿內侍從、宮女、太監、起居注官,全部悄然退了出去。
“是!”
昌濤暗自鬆了口氣,趕忙解釋道:“月餘之前,有數千陝西流民,陸續在孟津彙聚。微臣惶恐極了,生怕鬨出事端。”
“正在這時,一個叫做賈邵的人,遞來一封字帖。那字帖上的字,實在令微臣驚豔心折,佩服不已。甚至以為,是當代書聖到了孟津。”
哦?
嘉和皇帝起了興趣:“什麼字帖,可曾帶來,讓朕瞧瞧。”
孟津縣令便從懷中,取出賈邵的字帖,雙手呈上。
嘉和皇帝翻開字帖,看著上麵瀟灑飄逸的字跡,目露驚豔,沒忍住讚歎道:“果真好字!但,朕怎麼不曾聽說過,民間有‘賈邵’這樣一位書聖?”
昌濤道:“陛下未曾聽說過賈邵,也正常,因為此人隻有16歲,還未來得及傳出名聲。”
16歲?
嘉和皇帝眼睛裡浮現出一抹驚異。
如此年輕,便能寫出這般好字,說一句‘天縱奇才’也不為過。
但這年輕少年郎,又為何給昌濤想出‘孟津祥瑞’的主意來呢?
嘉和皇帝開始好奇了。
這人啊,一旦開始對另一個人產生好奇,就是‘淪陷’的開始。
皇帝也不例外。
昌濤繼續道:“賈邵遞來字帖後,還托人傳來一句話,讓微臣速速開倉賑糧。可微臣哪裡敢啊?孟津之地雖小,卻事關重大,決計不容出錯。”
“於是,微臣便命人,把那賈邵抓了起來。”
“微臣一開始,有眼不識真才子,險些誤了君父的大事,實在罪該萬死。”
嘉和皇帝很聰明,從這幾句話裡,便琢磨明白了賈邵的用意。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甚至嘴角都悄然浮現出笑意。
哪怕心裡有數了,嘉和皇帝仍舊想繼續聽下去,他不動聲色道:“繼續說。”
昌濤道:“進了牢獄後,賈邵命人給微臣又遞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禹疏九河安天下,民築千堤定孟津!”
“微臣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有眼無珠,原是真正心係君父的曠世大才子,來了孟津!於是趕緊去獄中探望,賠罪。”
說罷。
昌濤又把那張字條呈上來。
這一波接著一波的,誰能頂得住?
皇帝看著那張字條,越看越覺得歡喜:“好一個:禹疏九河安天下,民築千堤定孟津!這賈邵,年紀輕輕,便有如此眼光見識,更為難得的是,還對朕一片赤誠。”
“倒是你,蠢貨一個。”
昌濤惶恐道:“微臣確實愚蠢。到了獄中,那賈邵一身紅衣,氣度不凡,嗬斥微臣:今陝西大旱,君父被刁難欺壓,本就操勞疲累。”
“爾作為孟津縣令,竟不第一時間想著為君父分憂!一旦孟津動蕩,君父該有多傷心?”
“你還不速速進京,急君父之憂,上報祥瑞?”
“可微臣膽小愚鈍,哪裡敢無詔進京?因此仍舊躊躇。”
“但當天夜裡,流民們修河堤之時,黃河鯉魚紛紛跳上岸,微臣驚呆了。”
“賈邵告訴微臣:祥瑞一事,乃上蒼降下,彰顯君父聖天子之仁德。再不速速進京彙報祥瑞,豈非無君無父之小人乎?”
“因此,微臣便鬥膽,忤逆律法,無詔進京麵聖,彙報祥瑞。”
這個半真半假的故事,講完了。
前朝之上講述的故事版本裡,祥瑞天降,乃國君之德;百姓贈魚,乃市井溫情。
此刻,補充版本裡,將故事具象化,再次狠狠戳中了嘉和皇帝的心窩窩:
少年奇才,一片忠君赤誠。
圓滿了!
一個年輕,聰慧,天縱奇才,有勇有謀,且心係君父的意氣風發少年郎形象,正在嘉和皇帝腦海中緩緩勾勒成形。
這,正是他心目中,完美的臣子模樣啊!
“急君父之憂,好一個急君父之憂啊。”
嘉和皇帝朗聲大笑,而後輕蔑道:“這滿朝文武,整日高呼陛下萬歲,卻隻顧著自家蠅頭小利,為此汲汲營營。”
“早就將君父忘於腦後,看不到君父被欺辱,實在可惡。”
“好在,上蒼待朕不薄,降下祥瑞。還有賈邵這樣的年輕聰慧奇才,一心為君父分憂。”
“朕又不糊塗,是忠是奸,朕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