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人來人往,作為大晉的北方重鎮,淮河以北最重要的城池,譙郡的規模並不算小,加上周邊地區,人口能達到八萬,還不算一些黑戶和僑民。
這裡是常年的軍備區,士兵在街頭巡視那是常有的事,百姓們已經習慣,所以反而圍觀起了唐禹等人。
在人群之中,唐禹看到了靜靜佇立的冷翎瑤,心中鬆了口氣。
有這種高手在,底氣都要多一些。
很快到了郡府,戴平安排人帶著聶慶等人入住,接著給唐禹設宴款待。
參與宴會的並沒有祖約和桓家的人,而是一些軍方高層,某鎮將,某參軍,名字太多,唐禹也無心去記。
滿桌的菜散發著香味,酒也已然溫好。
戴平端起酒杯,笑道:“唐郡丞,歡迎你來譙郡任職,一路辛苦。”
唐禹也不廢話,直接一飲而儘,才擺手道:“談不上什麼辛苦,隻是這一路上見到官兵化匪,屠殺百姓,心中實在不快。”
戴平的臉色有些難看,他認為自己是對得起唐禹的,舒縣那一次支援,雖然是還人情,也撈到了好處,但幫了唐禹大忙,結果這廝還沒到譙郡就給自己臉色看,現在上了桌還在嘮叨。
難道這廝是當真不把我放在眼裡,當真不怕我殺他?
想到這裡,戴平淡淡道:“唐郡丞,石虎來勢洶洶,譙郡危在旦夕,我們要打仗,戰士要吃飯,總得找糧食吧?”
“你不在軍中任職,你不知道如今打仗有多難,朝廷給的糧餉是根本不夠用的。”
“保家衛國,總不能空著肚子吧?我們敗了,百姓豈不是更慘。”
最後他沉聲道:“你我也算是有點交情,你打著我的旗號給我屬下難堪,我不跟你計較,但有些事你也彆管得太寬,你是郡丞,不是郡尉。”
唐禹早已想好了怎麼應對,於是直接一拍桌子,大聲道:“你以為我想管啊!”
這突如其來的怒火,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戴平更是瞬間攥緊了拳頭。
唐禹道:“戴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不了解嗎?”
“北湖集會,象棋賭約,我有沒有讓步?”
“舒縣你支援我,我有沒有主動分利給你?”
“我唐禹沒什麼背景,讀書不多,禮儀不精,但也知道什麼叫精誠之至。”
“對朋友,我向來沒有什麼城府和心思。”
戴平冷冷道:“那你就該當什麼也沒看到!”
唐禹道:“我做不到!見惡事而不敢製止,也配為人?也配為官?”
“戴兄,你說你們需要軍糧,我理解,我唐禹不是無知之人。”
“但搶糧歸搶糧,為何殺人?殺自家子民,殺貧苦百姓,是何道理?”
“今天殺,明天殺,今年殺,來年殺…把種地的百姓殺光了,我們以後又去哪裡找糧食?”
“而且奸汙女人又算什麼?一群男子漢,在莊稼地裡欺負十來歲的小姑娘,這也算是被迫無奈籌集軍糧嗎?”
這番話把戴平說得麵紅耳赤,其實他是知道有這些現象的,但手底下的戰士們搶糧,需要發泄情緒,他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必要全都計較。
但唐禹把這話挑明,把事情說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戴平隻能道:“我們從來沒有準許過肆意屠殺百姓、奸汙女子,這是他們下邊作風不良。”
唐禹沉聲道:“這就是問題所在。”
“一支軍隊,連基本的紀律都沒有,怎麼在戰場上做到令行禁止?”
“他們殺百姓,奸汙女人,這樣的行為,又如何維持一支軍隊的軍心?”
“這樣的軍隊,真的會舍命戰鬥嗎?他們或許連自己為什麼而戰鬥都不知道。”
“作為你的朋友,我難道不該幫你製止他們嗎?作為譙郡的郡丞,我難道不該阻止他們嗎?”
“如果真是那樣,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因為我連基本的良知都沒有。”
戴平一時間愣住了,意思是你唐禹都是在為我考慮?
他想起傳言中,唐禹在舒縣的所作所為,然後還真有些疑惑了,難道唐禹還真是個好官?
於是戴平唯有歎息道:“唐郡丞,你是對的,你說的有道理,但實際辦事卻沒有那麼容易。”
“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們管得太緊,誰願意為我們效力啊?適當的縱容,反而能讓士兵忠誠。”
“這世道就是如此,你我心中有良知,卻也沒有意義。”
聽聞此話,唐禹沉默了。
他搖了搖頭,端起酒一飲而儘,表情有些無奈。
“戴兄,我明白了,有些事也怪不得你。”
“整個大晉的風氣就是這樣,大家都縱容,唯獨你不縱容,那也沒人跟你了。”
“說到底,都是治國的問題。”
此話一出,戴平立刻變了臉色,連忙道:“唐郡丞慎言!這話可不興說!傳到宮裡,你可討不到好啊。”
唐禹重重哼了一聲,道:“我怕什麼?我孑然一身我怕什麼!”
“戴兄,你是不知道,我在舒縣乾的好好的,眼看著那邊已經重新煥發生機了,結果呢,陛下一紙調令就把我弄到譙郡來。”
“我治理好的舒縣,又不知道被那個貪官汙吏接管了。”
“譙郡在打仗,眼看著情況不好了,說是專門派我來處理問題,嗬,我是文官啊,我怎麼打仗?我怎麼處理問題?”
“還不是有人在陛下麵前進言了,故意派我過來送死罷了。”
戴平苦笑道:“唐郡丞,你…唉…”
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唐禹則是繼續道:“還不是因為沒有背景罷了,被謝家趕出來之後,就有人見不得我好。”
“但是戴兄,你捫心自問,我想做點實事,為百姓,也為自己的名聲,這有錯嗎?我是害誰了?”
這句話讓戴平也有些感慨,道:“做正事,做實事,為國為民,哪裡錯了?”
“你在舒縣做的那些事,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的。”
“我坦誠講,喜歡你唐禹這個作風的人,或許不太多,但卻不會有人真的恨你。”
“誰會恨一個隻想做實事的?”
唐禹端起酒杯,道:“多謝戴兄,我這也是心中不忿,所以話多了些。”
兩人碰杯,一飲而儘。
戴平道:“理解,你心中有大義,嫉惡如仇,見到我手底下那些兵痞,也難怪氣憤。”
唐禹歎了口氣,道:“這世道,做官真難,想做個好官就更難了。”
“我不懂打仗,但我懂民生和發展啊,隻要給一塊地給我,我就能治理好,我就能讓那裡煥發生機。”
“可偏偏,世道不容許我有這樣的機會。”
戴平聞言,心中微微一動。
他想著,唐禹的確是個人才,關鍵是不太重視私利,背後也沒有龐雜的關係網絡,若是能歸為己用,那一定是一把好手。
於是他連忙道:“唐兄,莫要灰心,你那麼年輕,總會有地方施展治理才能的。”
唐禹搖了搖頭,道:“我心中已經不抱希望了,說一句醉話,這裡都是戴兄的人,是自己人,我也不擔心傳出去。”
戴平臉色變幻,道:“唐兄要說什麼?”
唐禹咬牙道:“大晉,不值得效忠!”
戴平騰地站了起來,大聲道:“唐禹!你住口!你這是什麼話!”
唐禹道:“戴兄,你有所不知…我爹死了!”
戴平愣住了。
唐禹苦澀道:“我爹害怕我來譙郡出事,吞毒自殺,想以守孝的方式,留我在建康。”
“但陛下…為了讓我來譙郡上任,為了不讓我守孝,竟然封鎖消息,讓我把父親遺體帶出城北六裡,悄然掩埋。”
“人不孝,與畜生何異!”
“但我就是個不孝之人,我連我爹的遺體都做不了主,我甚至連一塊碑都無法給他立。”
“我對不起我爹!”
說到最後,唐禹已經哽咽了起來,趴在桌上,不停啜泣著。
戴平眼睛發亮,看了一眼四周,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