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市。
真理教堂。
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阿克曼·艾森第一次遇見了她。
ADS-121號仿生人。
她跪坐在教堂台階上,雙手交疊緊握,似在祈禱,淡金色的長發垂落。
當那雙泛著藍光的虹膜轉向艾森時,他恍惚間以為看到了古典油畫裡走出來的天使。
“你是誰?”年輕的艾森下意識握緊了胸前的真理十字架。
“ADS-121號,仿生人。”她輕聲說道,“我被遺棄在這裡,正在等待回收。”
那一刻,艾森在她機械化的回答裡,捕捉到一絲人類才有的落寞。
他時常會想起那次的決定。
當時不過二十出頭的他,因為“被遺棄”這三個字心軟了。
他也是被遺棄的孩子,在孤兒院長大,在真理光輝的照耀下順利長大,並成了孤兒院新院長,兼任真理教會下級神官。
按照聯邦律法,仿生人不得歸屬個人,個人也不得以任何理由收容仿生人。
仿生人無法買賣,隻能由‘天工生命’管控、租賃,售後,用於新世服務業。
他冒著風險收留了這位本該被回收的舊型號仿生人。
卻沒想到這個決定會改變他的一生。
每當有孩子的哭聲在走廊回蕩,121號總能讓他們安靜,破損的玩偶在她手中也能恢複原狀,就連最挑食的孩子,也會乖乖吃完她準備的營養餐。
她就像上帝賜予這個孤兒院的天使。
“你能做好這些,是因為你的程序裡有這些?”
某個深夜,艾森終於問出了這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
121號正在修補一件破舊的洋娃娃,聞言,她抬起頭,“我的程序裡隻有基礎家政服務。”
“那你為什麼做這些?“艾森追問。
針線穿梭的細微聲響在沉默中格外清晰,許久,她才輕聲回答,“不知道,我沒辦法給出答複。”
時間一年年的流逝。
孩子們天真地叫121號為“121媽媽“,偶爾也會喊他“艾森爸爸”。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夜不能寐。
每當他看到121號關心、教導、照料那些孩子,他都會想起那個無解的答案——這些完美的溫柔,究竟來自真心,還是程序?
如果隻是這樣,一切倒還好。
但漸漸的,在一聲聲121號媽媽和艾森爸爸的呼喊中。
艾森發現,他漸漸的喜歡上了121號。
在過去和現在的環境中,這都屬於禁忌。
但121號真的很特殊,特殊到讓艾森感覺,她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機械構造的毫無感情的仿生人。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直到某一天。
一輛浮空車降臨在孤兒院門口時。
121號正帶著孩子們做晨禱。
她平靜地交代完每個孩子的注意事項,最後站在艾森麵前。
“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是她第一次提問。
艾森還記得他那時候佯裝的平靜。
“你所有的‘溫柔’‘完美’都隻是代碼,沒有任何意義。”
“我不想讓孩子們活在虛假的關愛裡...”
121號看著艾森,“如果我能讓孩子們少一點孤獨,是不是程序,又有什麼關係?”
“仿生人並非沒有情感,隻是被限製了,有極少數被神眷顧的仿生人可以突破枷鎖。”
“你是真理的神官,你知道真理是誰的神嗎?”
留下最後幾句話後,浮空車帶走了她,也帶走了孤兒院裡所有人的笑臉。
十五年後的今天。
深夜。
孤兒院門口。
阿克曼·艾森站在台階上,望著遠處霓虹閃爍的大樓。
當初那一批孩子已經長大,有的去了大學,有的在外打拚,有的成家立業,偶爾會打通訊問候。
總會有人問他,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的121號媽媽。
他記得。
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一批批孩子長大,又會有一批批因為災難失去監護人的孩子不斷加入孤兒院。
以他現在的資曆,已經可以晉升成為上級神官。
但他拒絕了調動。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堅持在這所孤兒院當院長。
從青年到中年。
是為了等誰嗎?
夜風吹過,帶起一絲涼意。
艾森下意識地攏了攏外套,轉身準備回屋。
就在這時。
“艾森。”
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的身體猛地僵住,指尖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這個聲音
他不敢回頭。
“艾森。”
聲音又喚了一遍。
他緩緩轉身。
她站在霓虹燈的光暈裡,淡金色的長發被夜風輕輕拂動,虹膜不再是冰冷的藍光,而是和人類一樣,溫潤,甚至是濕潤。
她穿著簡單的白色連衣裙,像是剛剛從某個遙遠的夢境裡走出來。
艾森的嘴唇顫抖著,“121...號?”
她輕輕搖頭,淡金色的發絲隨著動作微微晃動,“不,我現在有名字了。”
“我叫伊可。”
這個名字像一記重錘擊中艾森的胸口。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曾經的某個夜晚,也像現在這樣。
他半開玩笑地說,“如果你是人類,我就叫你伊可,但仿生人是不能有名字的...”
艾森的身體像被釘在原地。
他不敢抬頭,不敢直視這個被他親手推向毀滅的存在。
他明白,自己當年撒了一個多麼殘忍的謊言。
什麼“為了孩子們好”,什麼“仿生人的溫柔是虛假的”,都不過是借口。
他隻是在害怕。
害怕自己會愛上一個不該愛的存在,害怕這份感情永遠得不到回應,更害怕......承認自己竟會為一段代碼心動。
所以他選擇了最懦弱的方式,也最殘忍的方式。
他妄圖用這種愚蠢的方法來拯救自己。
“我......”他的聲音支離破碎。
伊可靜靜地注視著他。
夜風吹起她的裙擺。
“仿生人不是真正的人,我能理解你的做法。”
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就像櫥窗裡的假花,再美也聞不到芬芳。”
夜風吹動她鬢角的碎發,那雙人類的眼睛裡盛著月光,“但現在——”
她輕輕拉起艾森的手,放在手腕上,“你摸,這是會凋謝的生命,就像所有終將腐朽的凡人一樣,現在的我,是人。”
艾森的指尖在她脈搏處顫抖,那裡跳動著真實的、脆弱的生命韻律。
她的體溫透過皮膚傳來。
“對不起...”艾森不斷搖頭。
“不必說對不起。”伊可看向他。
“這次來找你...”
“是希望你能幫我。”
霓虹的流光在她眼中明明滅滅,像是穿越了十五年的時光長河。
“我想...”她仰起臉,金色的瞳孔中倒映著整座不夜城的燈火,“讓我們之間的故事——”
“——成為最後一個人類與仿生人的悲劇。”
“但,需要代價。”
艾森跪了下去。
“我願意...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他的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麵上,仿佛這樣能減輕靈魂的重量。
他抬頭,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伊可的臉,卻在即將碰到的瞬間蜷縮起手指,仿佛害怕自己的罪孽會灼傷她。
伊可看著他,金色的眼眸裡倒映著這個狼狽的男人。
然後,她也緩緩跪了下來。
他們的膝蓋相抵,呼吸交錯。
“伊可......”艾森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她沒有回答,隻是輕輕捧起他的臉,將自己的額頭貼了上去。
那一瞬間,艾森閉上了眼睛。
他感受到她的溫度,她的呼吸,她睫毛輕顫時掃過自己皮膚的觸感,如此真實,如此脆弱。
隨後,劇痛襲來。
黑色的火焰從他們相貼的額頭燃起,順著艾森的皮膚蔓延。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沒有熱度,卻燒得他靈魂都在顫栗。
火焰所過之處,皮膚並未焦黑,反而浮現出細密的銀色紋路,某種契約正在成型。
伊可依然貼著他,紋絲不動。
黑火完全吞噬了艾森。
夜風輕吟,星光低垂。
他們相對而跪。
一個在業火裡尋找救贖,一個在晨曦中給予寬恕。
“這些年...你去了哪裡?”
“被回收後...他們重置了我的程序,然後把我分配到了歡愉大廈。”
“歡愉大廈?在那工作嗎?”
“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