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所知,我們冬雲寨的這批糧草原本在今日入夜前開始轉運,經由水草渡、陳山村轉運去羽陽宮。到達羽陽宮最慢就是後天傍晚。”
盧樂天定下心來,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圖。
此時他心中悲傷儘去,知道為那些戰死的人複仇的最好方式,便是徹底挫敗對方的戰略意圖。
他原本記憶力驚人,此時樹枝隨便畫畫,就畫出了一張行軍地圖。
他在冬雲寨和羽陽宮之間的兩處地方畫了個圈,然後道,“郭兄弟,要想在彆處籌集糧草和人手送去羽陽宮是根本來不及的,我們隻能設法在距離羽陽宮不遠的地方自己籌集糧草,我仔細思索了一下雙方的排兵布陣,唯有安陽鎮和泥瓶鎮這兩處地方適合,安陽鎮周遭水網密集,不利於大軍交戰,所以之前雙方都沒有部署,那邊良田眾多,富戶也很多,應該有餘糧,泥瓶鎮都是做泥胚的燒瓷大戶,很多富商。要不我們分頭行事,各去一處?”
郭鵲道,“安陽鎮那邊的富戶大多都是種田戶?”
盧樂天微微一怔,道:“也不全是,還有些是糧商,好像還有些織布工坊。”
郭鵲皺了皺眉頭,道:“那我感覺安陽鎮那邊不用去了,誰都知道他們那地方有糧,就算司徒擎城他們不防範,羽陽宮方麵的軍隊將領得知我們這邊糧草轉運出了問題,他們都會自己派人過去。”
盧樂天一呆,下意識道,“是。”
紙上得來終覺淺,他此時意識到之前自己和那些同窗在長安做沙盤推演的時候,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天下聰明人很多,不是隻有他們這些人聰明。自己這邊和對方的高階至低階將領,乃至普通的軍士之中,都有許多聰明人,他們都會根據局勢而做出很多應對。
但在他們紙上談兵的沙盤之中,許許多多的聰明人就變成了沙盤上的一麵小旗子,死呆在那裡不會動的。
沙盤上那數百人的小股軍隊似乎根本不起眼,但此時真正的戰場上,可能數十人就能起到關鍵的作用,要想真正的運籌帷幄,不僅是要考慮到敵人的應對,還必須考慮自己這邊彆的將領會做什麼。
“去富商多的地方挺好,地方上的那些富商都會有私庫,表麵上榨不出錢糧來了,但把他們打幾十軍棍,說不定就能打出一堆糧食。打得半死,你覺得榨不出油水了,真說要殺了他們,他們就還能給你拿出一堆。”郭鵲笑了笑,道:“但他們會有些護院,一個人去不一定能行,我們兩個一起去比較保險。”
盧樂天看著郭鵲又愣了愣。
郭鵲又笑了笑,道:“你忘記了,我做過好幾年流寇的軍師,我和這種富商打交道打得最多。”
盧樂天點了點頭,看著冬雲寨之中燃起的煙氣,他這時候有著進去殺幾個人再走的衝動,但想著這終究沒有什麼意義,他還是在心中歎息了一聲,道,“我們先去泥瓶鎮,但按你這麼一說,我能想到這點,或許司徒擎城和他的幕僚也能想到這點,所以我在路上還得想個彆的法子。”
“說的是。”
郭鵲見盧樂天至少已經恢複了精神,便拍拍屁股站了起來,盧樂天也知道他的意思,兩個人看準了方位,邊走邊說。
兩人是這種生死戰場上的交情,說話起來也沒什麼顧忌。
盧樂天問了幾句明月行館教學的內容,結果又感歎自己和顧十五相比,當真是不接地氣。長安城中所有的學館,幾乎所有的師長在教導學生的時候,講述的大道理固然可以說得那些年輕士子們熱血澎湃,但哪比得上明月行館講的有用。
你們出去打仗不是去送死,你們記住你們去打仗的本心是為了立功。
那時刻記住你們的本心。
立小功不如立大功。
立大功,立奇功,多立功。
立功越多,回來受益就越大。
這種道理,真實不虛,更能讓這些人記住。
盧樂天感慨了一陣,又忍不住問郭鵲,“郭兄弟,那你想立功的最初本心是什麼?”
郭鵲自然道,“光宗耀祖,還有睡得安穩。”
“睡得安穩?”光宗耀祖這四個字不難理解,但睡得安穩這四字,卻讓盧樂天無法理解。
郭鵲拿了兩根甘草,一根自己嚼著,一根遞給盧樂天,然後道,“我老師專修劍術,但因為的確是五鬥米教的傳承,所以劍術都不敢展露人前。他窮困潦倒一生,連他父母安葬時買棺木的錢,都是我們師兄弟幾個借出來的。即便如此,他離世的時候和我說,其實他每一天睡覺都不安穩,都會睡著睡著怕有人來殺他,說他是歪門邪道。他運氣不好,沒有遇到顧道首這樣的人,我運氣好,等到博取了功名回去,我可以沒有他這種顧忌。”
盧樂天沉默不語。
郭鵲自己走著走著卻又忍不住笑出了聲來,“有個叫黃濁衣的,年紀比我大三歲,他是用刀的,這次得了顧道首的四時經後,他受益最大,他這次也隨軍出來博功名,但這家夥博功名隻是為了能夠娶他們村上的一個女的,原本那個女的也和他相好,但他就生怕自己的身份害了彆人,這下他歸了烏雞觀,又得了功名回去,到時候娶那個女子就可以辦得風風光光的,我們到時候都去喝他的喜酒。”
看著郭鵲說我們的時候,是看著自己說的,盧樂天認真的點了點頭。
他再看向前方的道路時,心中的心境和以往已經截然不同。
以前他一心要想和顧十五爭個長短,似乎是要證明自己的優秀。
然而這一切在此時卻顯得如此的幼稚。
那些我要在盛世之中大展拳腳的口號,在那些普通軍士臨死前所說的話麵前,也顯得分外的蒼白無力。
大唐不是隻有他們這些貴公子。
大唐更多的是這些隻想睡個安穩覺,隻想娶個心儀的女子,隻想有幾畝田,隻想好好的將父母養老送終的普通人。
然而越是脫離那些華麗辭藻的口號,隻是為了自己心中這些東西而戰的人,卻以實際行動證明他們更愛大唐。
……
按照盧樂天記憶裡的地圖,他們估計還要走半個時辰,才有可能搞得到馬或是牛車之類的代步工具。
但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很快就看到了一個營地,營地裡有十幾輛馬車,像是個商隊,卻又沒有統一的標識,而且營地裡的營帳也是亂七八糟,有些人甚至直接躺在馬車的貨物上。
這時候天光已經大亮,但這些人似乎還沒徹底醒過來,隻有少數幾個人在營地裡輕手輕腳的走動,甚至還未開始生火。
看著身穿血衣的盧樂天出現,這群人倒是紛紛被驚動了,其中有兩個身材壯碩,看上去像是農家漢子一樣的人飛快迎了上來,緊張的直搓手,其中一人一開口就是,“你們是我們這邊的軍士,還是對麵的?”
郭鵲一聽這些人都是長安方麵的口音,頓時樂了,故意道,“關鍵你們是哪邊的啊?”
這兩人看著郭鵲和盧樂天雖然明顯經曆惡戰,但一點都不凶神惡煞的樣子,尤其盧樂天還像是個斯文讀書人,兩人就都鬆了一口氣,都道:“我們就是賣些東西給裴國公的人。”
郭鵲笑道,“那我們不是對麵的,是自家的。”
這群人頓時高興起來,有人吆喝著生火,有人去打水。
“你們這?”盧樂天看著這些人車輛上琳琅滿目的東西,兀自有些發愣。
這些車上的東西很像是要去趕集的商販,但眼下扶風郡叛軍和唐軍已經開始犬牙交錯的絞殺,在交戰的地帶,哪裡有集市?
“我們是盧家莊的人,就跟著軍隊做些小生意,吃的穿得用的都有。”一名五十餘歲的老人看著盧樂天,飛快解釋了幾句,又問道,“我看你這件衣服穿不得了,我車上有些適合你身材的乾淨衣服,要不要買一身?”
盧樂天還未出聲,郭鵲卻是已經道,“可以,麻煩老丈拿一身過來。”
說完他便對盧樂天使了個眼色,輕聲道,“先做些生意,接下來好談。”
盧樂天點了點頭,道,“我不擅長和他們打交道,你做主就行。”
那老人拿了身嶄新的青布衣衫過來,高興的說道,“就兩百個銅子,沒怎麼賺錢。”
盧樂天平時肯定覺得這些人市儈,為國廝殺,好不容易遇到自己人,還要算錢,但此時他卻已不是這種心態。
他隻是想,若是平日裡過得足夠寬裕,斷然不至於到這種地方來隨軍做生意。
他取出了一塊碎銀遞給郭鵲,郭鵲掂了掂,遞給老人,笑道,“那勞煩老丈再弄些熱水來洗洗,送點吃食。”
老人接過碎銀,歡天喜地的去安排去了。
郭鵲便和那兩個壯碩的莊稼漢搭訕,“你們能不能搞得到糧草?”
一聽又有生意做,一群人都圍上來了,都道,“那隻要價錢合適,當然能搞。”
郭鵲正色道,“隻是這聲音有些難搞,必須在後天午後就送到羽陽宮。”
這一群人居然展開了幾張地圖,圍著看羽陽宮在哪個地方。
“要多少糧草?”馬上他們就推選出了一個人來和郭鵲談。
“越多越好。”郭鵲道,“你們這樣的馬車再來個二三十輛,全部堆滿都吃得下。但時間不能有延誤,如果去得太晚,非但領不到錢,可能還被對麵的人搶了去,或是直接燒了。”
一群人馬上就又開始商量。
郭鵲悄然問盧樂天,“身上可有銀兩?”
盧樂天將自己的錢袋子遞給了郭鵲,郭鵲一掂就高興了,輕聲道,“有戲。”
“有定金。”
看著那些還在商議的人,郭鵲不緊不慢的說道,“而且隻要能夠按時送到,哪怕快送到的時候出了意外,比如說被對方的人給搶了,這錢也照付。隻要我們算著你們的確是差不多時間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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