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曲江池上浮著一層慘白的霧氣。畫舫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昏黃的光映在水麵,像幾滴將乾未乾的血。
畫舫的船艙裡,李寒煙正在煮茶。炭火的紅光映在他的皺紋裡,卻照不亮那雙幽深的眼睛。
茶壺裡的水滾了,咕嘟咕嘟的響,傳入他對麵身穿青衫的李影的耳廓。
李影自嘲的笑了笑,他覺得這聲音就像是李氏機要處垂死的喘息。
“你不是來找我問話的麼?”看著他自嘲的笑容,李寒煙也淡淡的一笑,“為何不問?”
李影把燙好的茶杯往前推了推,“城中酷熱,我隻是借你這畫舫來避暑的。”
李寒煙壓根沒有想到李影來這麼一套,倒是一怔。
“深夜煮茶,但也不像是厭倦了天下事的模樣。”李影微諷的說道。
李寒煙意味深長的看著李影,道:“最近你是不是和高大伴見得多,怎麼說話就帶了這種陰陽的味道。”
李影平靜道,“既然明知故問,那也不用怪我陰陽。李沉山一死,你恨不得馬上就將李氏機要處給掰碎了,若說你就此歸隱田園,好生享受也就算了,半夜三更還在這裡煮著苦茶熬夜,這又是玩什麼花招?”
“趨吉避凶而已。”李寒煙倒是有些受不住李影這語氣,他端起茶壺給李影倒了杯茶,歎了口氣,道:“有些時候哪需要什麼繁文縟節的鋪墊,李沉山一死,他的那些真傳弟子一個個心氣極高,不可能交出那些真龍神通物,王夜狐死了,長孫無極死了,皇帝在這長安城裡還有什麼能夠壓得住他的對手?李歸塵要是肯和我聯手也就罷了,他早個十年就已經到處釣魚,擺明了有事你們頂著,和我沒關係的姿態,那在這城裡,玄慶和鄒老夫人原本就是站在皇帝這一邊的,剩下一個我要是不順水推舟,那我就變成皇帝的眼中釘,第一個要拔除的對象了。”
“那鄭氏門閥的私軍是什麼意思?”李影冷笑道。
“沒什麼意思。”李寒煙淡然道,“這玩意你可以認為不是我給太子鋪的路,而是皇帝自己想弄出來的。”
李影微微蹙眉,道,“他想達成什麼目的?”
李寒煙看了李影一眼,他的眼睛裡有種這種對話才像話的欣慰,他接著微微一笑,道:“他想改科舉,首先要做的就是取消門蔭。禁婚門閥現在開始就差不多不存在了,接下來取消門閥的世襲門蔭,才能讓那些不學無術的門閥子弟將位置讓出來。不然那些門閥子弟占著茅坑不拉屎,哪能給寒門的能人騰出個擱屁股的地方?要取消門蔭,那肯定得有個由頭。私製火器通敵還不夠,那就隻能再加個蓄養私軍了。門閥今後在地方上不能囤兵,那地方上的那些氏族在一個團校尉麵前都未必能直得起腰杆,這地方上軍官就顯得更為重要,這些軍官的任命,那今後肯定是抓在皇帝的手裡。幾步下來,門閥的勢力可就大不如前了。”
李影喝了一口很濃的茶湯,沉默下來。
“誰都覺得沈七七厲害,都知道玄慶厲害,但很多人卻偏偏不覺得皇帝厲害。”李寒煙感慨道,“皇帝的手段毒辣得很,除了王夜狐和長孫無極還能和他扳扳手腕,其餘人根本不夠看的。現在他就造成了一個假象,在顧十五還沒回來的這段時間,各方還可以抓時間和李沉山那幫子人搞一搞,這是驅狼食虎的手段啊。既然李氏機要處四分五裂是大勢所趨,李歸塵想把我推前麵擋災,那我為何不索性直接順了皇帝的意,李歸塵估計也想不到我這麼玩,他沒辦法了,隻能讓李欺星頂上去。但誰知道皇帝有沒有其它布置,城裡這麼多頭狼,誰能吃肉,誰能啃骨頭,誰把自己搭進去,那可都說不準了。”
李影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李寒煙的眼睛,道:“那你會不會逮著這個機會對付李欺星?”
李寒煙微微皺眉,道:“為何會這麼想?”
李影依舊正視著他,安靜道,“說著想按兵不動,但為何幫著太子去黔州?這次若是沒有你在暗中使力,恐怕太子要去的地方是崖州吧?”
李寒煙平靜的看著他,道:“太子放逐崖州,哪有這樣的先例,那地方渡海過去,路上能不能到還是個問題,更不用說去了能活幾年。我隻是覺得我李氏的汙點就在於對於血親的處置太過殘酷,被天下詬病。”
“隻是如此麼?”李影站了起來,看著他認真的說道,“我倒是希望你真的隻是抱著這樣的想法。”
李寒煙笑了笑,不再解釋什麼。
等到李影離開,看著李影的背影,他才若有所思的歎了口氣。
……
明月行館之中此時也依舊燈火通明。
聽著賀海心請自己過去議事,裴雲蕖也歎了口氣,她先讓人備了些養身的補湯,然後才進了明月行館的樞密院。
見著賀海心等人熬出的黑眼圈,她就忍不住道,“我長這麼大,就見過一個華滄溟比你們的黑眼圈重,不急的,你們之後彆熬這麼晚。”
“這幾日事情比較多,忙過這幾天就會約定好休憩時間。”賀海心示意不打緊,然後認真的說正事,“楊氏的生意其實分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明麵上的這些香料鋪子,一部分則是不上稅錢的暗市生意。楊氏積累錢財的能力很驚人,他們積存的那些極高品階的沉香都來自於隋朝皇宮庫存,這部分沉香不僅相當於沒有本錢,而且大多數都走暗市,不繳納多少稅錢,因為和海外商隊來往密切,暗市裡麵很多走私生意其實都是楊氏的門路,這部分的收入不會低於他們的香料生意。”
裴雲蕖剛剛入座,聽完這些就皺起了眉頭,“十年八年不被發現就算了,都這麼多年了,不可能長安的人個個都是蠢蛋,發現不了暗市裡這麼大的肥肉。”
“這便是重點。”賀海心沉聲道,“按明麵上能查到的線索來看,這些市場,包括禁之不絕的走私暗市,應該是盧氏管的,但實際上背後真正的管理者是李氏機要處。”
“李氏機要處和楊氏有勾連?”裴雲蕖吃了一驚。
賀海心沉聲道,“應該脫不了乾係。”
裴雲蕖皺眉道,“李忘機和李玄霄這兩個人不清楚?”
賀海心道,“李氏機要處各司其職,他們兩個應該是其中比較本分的司首,所以並不知道監管暗市的那司首有沒有問題。”
裴雲蕖忍不住笑了笑。
比較本分…這不就相當於是說兩個人比較傻。
賀海心接著道,“不過按照他們的一些案宗,再加上各司通報的一些情報,我們整理了一下,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楊氏在長安和洛陽這一帶的所得的錢財,從未往外運送,甚至都沒有什麼錢庫,存在一種叫做‘金鈔’的兩地通契據,隻要憑著這種金鈔契據和約定的暗語,便能直接在另外一處去化。按我們查證所得,是在揚州羅城。”
裴雲蕖想了想,道:“這邊的交割根本沒有銀錢往來,隻是記個賬,然後再揚州羅城那邊用實物或是金銀交割?那這中間必定得有個顧十五這樣靠譜且有實力的暗莊在裡麵,難道是李氏機要處?”
“太子似乎參與其中。”賀海心沒有直接給結論,在許多猜測沒有得到印證之前,他無法直接說是或是不是,他看著裴雲蕖,認真道,“揚州最大的生意便是鹽運,集中至揚州的海鹽運往大唐各地,年運量超過百萬石。而太子此次發配黔州,黔州產鹽也十分巨大,也是由揚州的那一批人承接,黔州所產的木材和朱砂也是由這些人通過水運運往揚州。黔江、長江、邗溝組成的水運渠道之中,往來有無數大船,這條線路上,哪怕是運兵、送甲、運送糧草,對於掌控著水運的這些人而言,都不會有什麼問題。”
裴雲蕖眉頭微蹙,道:“揚州為運河樞紐,控江淮財賦,且和海外來往密切,可快速集結物資與兵力,但長安要發兵對付揚州,揚州卻堅持不住,不是有利久戰之地。相反黔州易守難攻,隻是財賦太少,但那地方被貶官員聚集,易形成反抗聯盟,若是太子為旗幟,如有足夠的財力支撐,聚兵恐怕不難。”
賀海心點頭道,“我們大致預估,恐怕真有十天十萬兵的奇效。”
裴雲蕖平靜道,“所以太子極有可能是想到了黔州之後起兵,很有可能和南詔遙相呼應。我記得南詔那邊最缺的就是鹽。”
賀海心點了點頭,接著道,“我們仔細的研究了有關太子的所有記載,包括他寫的詩文,還暗中和一些他的師長接觸過,我們得出的結論是,這人的目光並不短淺,反而他有時也會故意露個破綻,顯示他年輕而謀劃沒有深度的一麵,按照我們的推斷,他這種人不太可能因為私憤而想要對付你,所以他布置移魂法陣此事,恐怕有更深的算計。”
裴雲蕖想了想,道:“你們的意思是說,他布置這什麼移魂法陣,倒不是真想弄個人借我的身子刺殺顧十五?而是有彆的什麼圖謀,甚至是他手底下的這些人都以為做這事是用來對付我和顧十五,但實際並不是?”
賀海心深吸了一口氣,道,“應該不會這麼簡單,隻是我們目前還查不出什麼線索,此事我們已經緊急傳遞密箋給顧先生,不知道他會不會給我們什麼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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