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三章 灞橋怨憎會(1 / 1)

炙熱的陽光像融化的銅汁,從九天之上傾瀉而下,不斷的澆在官道上。

蟬聲撕扯著凝滯的空氣,一聲比一聲淒厲,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涼亭的飛簷在黃土官道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如同浮在金色海洋裡的墨色孤島。太子就坐在那片陰影的最深處,素麻衣袂間漏進幾縷陽光,在他蒼白的指節上烙下斑駁的光痕。四名禁軍按刀而立,甲胄反射的冷光刺得人眼睛發疼。

不遠處,灞橋橫跨河麵,柳枝低垂,蔫蔫地蜷曲著葉片,在風中輕輕搖曳。

"殿下,喝些茶水消消暑吧。"老宦官趙有全捧著一個瓷碗,小心翼翼的遞到太子麵前。

太子沒有接,隻是有些出神的看著灞橋和橋下奔騰的大河。

太子現在已經不能稱之為太子,即便這名寧願追隨他去黔州,以此表明對他的忠心的宦官,也隻能稱他為大皇子殿下。

眼前的那座灞橋乃是隋開皇二年所建,全長近一裡,乃是天下最長,規模最為宏大的多孔石拱橋。

當年祖龍東征,霸王屠鹹陽、漢高祖入鹹陽,史書記載也是經過灞橋,但當年那灞橋乃是石墩木橋梁,並非眼下這一座。

古今橋名相同,自春秋起,這座灞橋便為離彆之地,折柳相贈習俗形成"灞柳風雪"的關中八景,年年柳色,灞陵傷彆,記載的就是此處。

灞橋送走過多少離人,又見證過多少誓言?

“殿下您歇著。”

趙有全將輕手輕腳的將茶碗放在太子身後的石台上,然後恭敬的退下。

他在涼亭外才轉身,看到那些押解軍臉上戲謔的神色,他的眼睛頓時微微的眯了起來,臉上的謙卑神色迅速變成了陰冷。

他認得那名押解軍統領章雲塵,那人以前掛著“千牛衛”的腰牌時,曾數次在宴會上諂媚敬酒,為的就是將來有攀附太子的可能。

但此時這人在和數名部下閒聊嘲諷時,甚至不避他的耳目,以至於說話聲音清晰的傳入他的耳廓。

“這大皇子在這裡看橋做什麼呢?”

“還能做什麼?自是心中不甘。咱們走過這座橋,去了還能回來,他過了這座橋,走了就回不來了。”

“興許讀過太多灞橋送彆的詩詞,沒想到這次把自己給送走了。”

見到趙有全過來,章雲塵也不在意他的臉色,隻是微嘲的笑了笑,“趙中使,該招呼大皇子起程了。誤了時辰,可都要算在你我的頭上。”

“誤了時辰?”趙有全不冷不淡的笑了笑,道:“章統領,咱們從長安出發,行經灞橋、嶢關,然後才沿著商山道南下,再經商州、武關道,接著還要坐船在漢水中轉至金州,再南下入米倉道,然後再到梁州,再沿著烏江至黔州。這路線章統領肯定很清楚,但是我估摸著這種天氣裡頭,章統領你肯定沒走過這一遭,但二十七年前我就在這樣的天氣裡走過這麼一遭,當時才到漢水,押解軍就病倒了一半,我不知道你見過記載沒有,當時鄭統領的有個親戚還直接病死了。這種時候官道上走起來都燙腳,你信我,若是這時候著急著趕路,那到了漢水的時候,倒下的可不止一半,那時候耽誤的時才多。”

章雲塵眉梢微挑,但他還未來得及說話,趙有全卻是說話的聲音又和氣了許多。

“這鬼天氣眾家兄弟趕路也不容易,彆的東西都不一定是自個的,但自個的身子肯定是自個的,累壞了不值當,這一路上大家互相照應,但凡有涼茶濁酒的地方,大家就多歇歇,放心,若是誤了時辰,那算我頭上。”趙有全說這些話時,伸手已經遞給章雲塵一顆金晃晃的東西,卻是一顆老大的金瓜子。

章雲塵愣了一個呼吸的時間,他看著趙有全,突然也忍不住笑了吧,“還是內侍省的長官會辦事。那我就代手底下的兄弟謝過趙中使了。”

說完這客套話,接過那顆金瓜子,他還忍不住補充了一句,“趙中使有情有義啊。”

趙有全微微一笑,輕聲道,“從一而終,博個前程而已。”

章雲塵倒是也未想到趙有全如此坦白,又是愣了愣,一會也不做聲,隻是點了點頭,接著也不催促太子上路。

此時,目光一直停留在灞橋上的太子,卻是緩緩抬起頭來。

他一直顯得十分平靜的臉上,此時卻出現了掩飾不住的驚愕神色。

在他這一側的遠處官道上,有一個戴著青竹鬥笠的男子正在步行,他的前方有個涼棚,裡麵停留著一些過往的商戶。

這名戴著青竹鬥笠的男子隻是看了他這邊一眼,然後就低頭走入那個涼棚,儘可能的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隻是這驚鴻一瞥,太子卻已經認出了這人是誰。

“趙中使!”

他輕呼了一聲。

趙有全迅速換了恭敬的神色,快步來到他的身側,輕聲道,“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端起他之前送來的涼茶一飲而儘,然後輕聲道,“官道上那個涼棚子裡我見到個熟人,那人叫做安知鹿。我倒是沒想到這麼巧,我遠離長安,他卻是正好回長安,還能夠在這地方遇到。”

趙有全不知他和安知鹿有什麼糾結,但他至少也聽過幽州的事情,知道安知鹿的名號,而且他聽出了太子平淡的語氣裡蘊含的殺氣,他便輕聲道,“殿下不喜歡這人?”

“想用這人,但這人卻是養不熟的惡犬。”太子平靜道,“而且這人早就應該死了,還在這遇見,心中就自然有些不喜。”

趙有全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不再說什麼,行了一禮之後便告退。

他出了涼亭,到了自己的馬車旁,然後對著臉色黝黑的車夫輕聲道,“那邊官道上涼亭裡有個人叫做安知鹿,之前在幽州是有些名氣的將領,應該也不算好對付。等會你放出鷹去,找些合適的人將他埋了,也不用太快,至少等殿下過了灞橋五十裡。以免讓人覺得這事情還和殿下有關。”

車夫微微頷首,輕聲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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