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內,青銅鶴爐吐出的檀香與官員們朝靴踏起的微塵在卯時初刻的光柱中交織。
侍禦史崔右琮首先發難,“陛下!今天下佛寺占田逾千萬頃,僧尼不納賦稅,農戶投充為寺奴者十有三四——此乃剜朝廷之肉補如來之衣!”
禮部侍郎鄭經出列,腰間金魚袋撞得叮咚作響,“陛下,崔公此言差矣!去歲隴右大旱,正是慈恩寺開倉濟民,此乃佛法慈悲。”
工部尚書盧承安冷笑,“那鄭侍郎可知長安西市銅價,可知慈恩寺那一尊丈六銅佛內融鑄錢三萬貫?”
大理寺少卿袁灝看著鄭經,也冷笑道,“鄭侍郎估計也沒有算過,每僧日耗粟三升,二十六萬僧尼歲耗三百萬石——足夠關內道三年軍餉!更不用說寺廟中還有大量雜役奴仆,打仗的時候,靠的可不是慈悲。”
鄭經麵紅耳赤,還未來得及爭辯年逾七旬的弘文館大學士柳昌河顫巍巍的捧出一本佛經,那經卷上還蓋著大唐開國皇帝的朱印,“陛下,若是逼僧人還俗,恐傷我大唐的佛緣啊!”
戶部的一名官員沉聲道,“佛緣能抵賬簿上的虧空麼?”
他身旁的上司,戶部郎中韋晉低聲斥責他不要隨意出聲,卻是取出一份文書,上麵有許多人的指印,“這份東西是我暗訪得來,上麵記著大莊嚴寺是如何將周圍那些農戶的田地變成它的功德田的,還有樁事情,諸位想必清楚,長安城中所有佛寺放貸是年前借十個銅子,年尾要還二十個銅子。”
弘文館的一名學士道,“那為何不借官貸,官貸年尾也隻需還十二個銅子?”
韋晉冷笑道,“不是這些人腦子不好用,而是借不到官貸,因為官貸庫房裡的銅子遠沒有佛寺庫房裡的銅子多!”
爭辯越來越激烈時,一名侍禦史得到準允,將一個竹筐抬入殿內。
掀開竹筐上蓋著的粗布,內裡露出的赫然都是發黴了的粟米。
這名侍禦史抓著這些粟米,就像是掐著那些站在佛宗一邊的官員的咽喉,無比用力的厲聲道:“隻是長安洛陽的佛寺之中,我以項上人頭擔保,庫房裡積存著可以養活二十五萬大軍五年的糧食!這些糧食,每年都在腐爛!”
整個大殿驟然陷入了死寂之中,隔了數個呼吸,戶部先前那名被阻止出聲的官員幽幽的說道,“去年長安西明寺做佛事時,七日收到的施舍就相當於長安全年的茶稅收入。”
這次他身旁的上司韋晉並沒有阻止他。
他便又接著說了一句,“我也敢用人頭保證,長安洛陽佛寺之中的銅佛隻需拆掉七成,就足夠補上五十萬匹戰馬的缺口。”
“拆毀佛像,斷的可不隻是佛緣,會令人心離散!”弘文館的那名學士叫出了聲來。
爭論又開始繼續。
在這激烈的爭論之中,龍椅上的皇帝,還有那宰相李得意,此時卻顯得十分安靜,就像是一個純粹的旁觀者。
……
此時整個大唐還沒有多少人能夠看清這場爭論背後隱藏著的真相,但坐在永興都尉府裡的安知鹿卻輕易的看穿了這件事情的本質。
經過鄭仲夏的點撥,他似乎真的一下子開了竅,尤其在承受了祖龍意誌的審視和傳法之後,他的野心和眼界到達了一定的高度,他便擁有了之前從未有過的能力,仿佛籠罩著真相的疑雲對於他而言便根本不存在了一般。
炎熱的風裡已經出現了秋天的一絲涼意。
他此時的心中不再有任何的恐慌。
如果將整個大唐看成一口煮滿肥肉的大鍋,本來李氏和那些門閥好好的各自吃著鍋裡的肉,但到了現在,李氏發現這些門閥吃的肉越來越多,便想讓他們少吃一些,但這些門閥的胃口已經被養大了,而且他們十分清楚,如果將嘴裡的肉都吐出來,那他們今後可能便可能再也吃不到這些肥肉。
這些門閥寧願將鍋子掀翻,也不願意失去在鍋子裡吃肉的權力。
這樣的爭論或許短時間之內根本沒有結果,但安知鹿現在可以肯定,隨著這樣的爭論的持續,一定會有更多的問題冒出來。
比如會有寺廟的僧人阻止官家的清查,比如會在寺廟之中發現一些根本不容許存在的東西,比如鎧甲,比如箭矢。
之前廢掉太子的罪名之中就有一條,和未剃度的牟尼僧來往密切,圖謀不軌。
接下來清查佛寺的時候,肯定會有更多不利於已廢太子的證據出現。
除了解決這個龐大帝國財政稅賦的窟窿之外,其實席卷整個中土佛宗的這場浪潮更像是要給太子一個趕緊造反的理由。
剛剛到達黔州的被廢太子在發現越來越不利於自己的消息從長安傳遞出來時,他應該明白自己再猶豫的話可能就要被賜毒酒了。
對於諸多的門閥而言,太子造反會越發加劇李氏的撕裂,新增巨量的軍費開支,會讓府兵製徹底向著募兵製轉變,而他們在不久的將來就能完成自己的圖謀,徹底瓜分掉李氏和裴氏手中的軍權,到了那時,藩鎮割據,李氏想要在長安號令天下,恐怕也得看看各個軍鎮節度使的臉色了。
讓李氏失去佛宗和裴氏這兩個強大的盟友,合理的擁有強大的軍隊,門閥們會因此心滿意足,而皇帝能夠得到解決燃眉之急的財富,能夠推行更多有利於大唐稅賦的計劃,他也會從中得到足夠的好處。
似乎這場風暴席卷之下,唯一的失敗者就是太子,還有那些看不清形勢卻也把握著巨大財富的地方鹽商。
他安知鹿現在依舊是個小人物,但那一場刺殺過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令太子深惡痛絕之人。
所以無論是皇帝還是那些門閥,都絕對不會錯過他這一顆棋子。
已經深惡痛絕的人要是再放在一個可以隨時捏著他脖子的地方,那這足以讓太子心裡喪失最後的一絲心理防線。
以他現在的眼界看來,太子注定便是這場風暴之中的犧牲品。
但這讓他也在深思一個問題。
太子若是真的能夠在這種局勢之下還能籠絡起大軍,那這個盛唐,一定還存在著其它隱而未發的大問題。
太子的不滿可以理解。
那跟著他造反的那些人,是因何產生強烈的不滿?
那在整個大唐之中,那些州域的人,心中對大唐有更多的怨恨?
在這樣的平靜思索之中,他的呼吸進入了一個很奇妙的節奏之中,除了肺腑之外,他身體的很多竅位也漸漸顯現出淡淡的幽光,仿佛這些竅位也在呼吸。
他體內的本命蠱第一時間就感到了異常,然而它歡欣雀躍的想要去吞噬他經絡中化生的真氣時,它感到一張星圖壓了下來,壓得它沒有絲毫的抗拒之力。
接著,它感覺自己漸漸失去對自身的控製,仿佛將要化為這張星圖的一部分。
它感到萬分的恐懼,甚至憤怒。
它拚命的掙紮起來,甚至釋放出要和安知鹿玉石俱焚之意,然而根本沒有任何的用處,許多看不見的星光穿過它的身體,汲取著它體內的元氣,將它如同一個完全被控製的木偶吊起。
安知鹿感知到自己體內的竅位和星圖之中的星辰一一對應,世間絕大多數修行者都根本無法感知到的看不見的星光,此時絲絲縷縷的不斷流入他體內的經脈之中。
這些星光不斷淬煉著他體內的一切,如同開始打造一柄神兵。
這樣的感覺讓他更加誌得意滿,讓他更有信心。
世間已無玄慶。
但玄慶讓天下的修行者看到了修行者能夠擁有何等極致的力量。
如果一名這樣強大的修行者糾結著世俗的力量掀起風暴,那還有誰能夠阻止。
安知鹿自己也不能理解,為何安貴總能讓人一眼喜歡,而自己卻偏偏會讓人討厭。
但他此時覺得,能夠輕易讓人厭惡,也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他現在可以讓太子厭惡至極,接下來或許也會讓王幽山產生和太子一樣的感受。
再接下來,或許就是皇帝。
這種能力,眼下卻似乎成為他能夠在這個盛世瘋狂的行走下去的獨特本錢。
現在的人,要對付佛宗,要對付太子,要繼續分肉。
然後他們會發現接下來最大的威脅是王幽山。
他們就會利用他來對付王幽山。
而在這個過程之中,許多的力量不需要他額外用心去經營,很自然的就會彙聚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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