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弄人心是門閥最擅長的手段,他們可以讓許多陽光明媚胸懷壯誌的才子變成陰暗扭曲的怪物,也能夠讓一天要接待好些男子的風塵女擁有廉恥心,甚至想要給自己立貞節牌坊。
顧留白一向不喜歡有些人為了銀子而出賣自己的朋友,任何為了達成目標而將一個人變成麵目全非的怪物的手段,在他麵前絕不討喜。
皇帝能夠得到他娘和玄慶法師的信任和支持,至少說明他比李氏的其餘任何人都要更適合那張龍椅,隻是人心或許會有變化。
他不能保證自己的娘和玄慶法師離開這個世間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帝的心境是否會有些變化。
哪怕皇帝和他的目的相同,隻是想讓他娘和玄慶法師以付出生命為代價而打造的盛世能夠走得更遠,那在作出任何決定之時,也隻能將他當成共贏的生意夥伴,而不能將他當成棋子。
沒有誰喜歡被當成棋子。
懷貞公主在恢複成自己原本的樣子之後,終於想到了顧留白和她對話時隱含著的提醒。
她會身陷邪化的威脅,應該就是李氏機要處的安排,李氏機要處或許也想通過和皇帝十分親近的她,想要看看皇帝在鎮壓或是利用邪化方麵會有什麼樣的方法。
但皇帝一直對她十分喜愛,或許也有可能是她雖然也是長安城裡有名的才俊,但她對李氏內部權勢的爭奪的確沒有什麼想法,她始終很聽皇帝的話語,沒有絲毫的異心。
長安的夜色裡才出現一絲秋意,在雁門關往北的漠南地區,此時植被卻已經開始枯黃,清晨已經出現白霜。
錯子山位於陰山山脈西段,和雁門關的直線距離約有六百多裡,一些縣誌和遊記上往往用"半霄之岑""上出雲表""夏有霜霰"這樣的字眼來形容此處的山勢,但其實此處山勢雖高,溝壑縱橫,但山體延伸還算平緩,且南側為河套平原東緣,這是陰山南麓至黃河之間的狹長地帶,避風向陽,哪怕是在冬季,這片區域冬季積雪也不會超過五寸,牲口可刨雪覓食。
阿史那葉賀所率的這批突厥人,此時已經在錯子山的避風處建好了營地,開始了過冬準備。
突厥人的大帳每帳五到六人,這五到六人需要維持六十頭左右的牲口越冬,要想將牲口喂養得足夠肥美,就要準備足夠的乾草。
隻是一頭樣,每日食用的乾草就在四斤左右,所以往往這一帳五到六人,在整個越冬期就必須收刮方圓四十裡的草場。
老人、婦孺也得承擔足夠多的體力活。
不過相對於往年,營地裡的突厥人臉上沒有多少憂愁和絕望的神色,他們臉上的喜色是增多的。
阿史那溫傅和幾個精壯的突厥漢子剛剛運送完修補一些營帳的犛牛皮回來,他們就看到幾頭馬駒踏著白霜撒丫子朝著自己狂奔而來。
看著這些還不到一歲的戰馬就已經壯得和牛似的,已經超過了那些從回鶻人手裡繳獲的普通戰馬的高度,看著這些馬駒身上健壯的肉在微冷的風裡顯示出有力的跳躍,這幾個突厥漢子瞬間就爆發出爽朗的大笑。
他們都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就像是見到了自己的家裡人一樣歡呼著迎了上去。
“彆把它們寵壞了!”
阿史那葉賀騎著馬出現在那些馬駒的後方,他用力的甩著馬鞭,發出炸雷般的聲響,“彆把這些馬駒養得和你們的狗似的。”
他的聲音依舊威嚴,但是胸腔裡卻仿佛有幾個風箱在抽響,有種呼嚕嚕的聲音好像在他的身體裡亂串。
和顧留白在冥柏坡那次會麵時相比,他已經瘦了很多。
傷病一直在折磨著他,再加上之前和回鶻幾名貴族的騎兵打了幾場仗,消耗了他太多的精氣,使得他從一個威嚴的中年男子,似乎一下子邁入了老年。
他的聲音雖然嚴厲,但眼中卻是多了些慈祥。
這個冬天不會難熬了。
之前一直對他們保持著敵意的大食在兩個月前就悄然的改變了態度,他們的軍隊還在扮演著和回鶻的騎軍一樣對他們圍追堵截的角色,但在那些具有默契的戰鬥之中,大食的騎軍總會很合時宜的丟下一些他們急需的戰利品。
糧食、馬匹,甚至一些所謂的“戰俘”。
在自己的兒子阿史那葉賀死在大唐某個大人物的陰謀之中,他帶著突厥黑騎前去冥柏坡尋仇時,他的這一支突厥殘部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他們就像是大唐和回鶻擺布的棋子,像一根燃燒得正旺的炭火被丟入黑夜之中,雖然依舊可以照亮遠處旅人的眼眸,但終將很快的熄滅。
顧十五那時給他們的也不過是一個希望,這些那時候還在即將待產的母馬肚子裡的馬駒,已經是他們當時的唯一選擇。
但到了此時,他心裡已經十分清楚,哪怕這些跑得歡快的馬駒真的被阿史那溫傅和自己那些部下養得好像隻會在身邊撒歡的牧羊犬一樣,這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他們明麵上的敵人大食,其實已經成了他們的盟友,已經不斷在給他們供給可供突厥黑騎使用的戰馬。他們的火飛龍現在也開始在大食的幫助下繁衍後代。
他們這些已經失去了自己王國和失去了自己家園的流浪者,早已明白沒有什麼比顧十五更值得信任的生意夥伴。
隻要和顧十五做生意的生意夥伴也擁有同樣一諾千金的品格,那這個生意夥伴就會得到顧十五持續的回報。
“父親!”
阿史那溫傅和一匹馬駒賽跑,喘著粗氣來到他的麵前,將一個布囊遞到他的麵前,“這是冥柏坡那邊給你弄來的傷藥,不過有特意交待您,整個冬天你得禁欲。”
“你這小兔崽子!”阿史那葉賀罵了一句,卻是沒有和往常一樣開玩笑,他隻是深深的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輕聲道,“你心裡念叨的人來了,就在你營帳後麵的那邊山坡裡。”
“林……”
阿史那溫傅瞬間變了臉色。
他一下子呆住了,但接下來陷入了難言的狂喜之中。
他甚至沒有和自己的父親多說一句話,便發瘋一樣的朝著前方的一條山溝衝去。
他後麵的馬駒以為阿史那溫傅和是平時一樣和它賽跑,它發出歡快的嘶鳴,撒丫子追了上去,但是以前的賽跑它多數能贏得勝利,今日它跑得鼻孔裡都噴出沫子,卻始終追不上前方的阿史那溫傅。
它懷疑阿史那溫傅今天是不是吃錯了東西了?
阿史那溫傅拚命的狂奔。
周圍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砂礫和結著白霜的石頭,在他腳下仿佛被人用鐵鏟往後拋飛著。
他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氣。
直到他眼中出現那道熟悉的背影,他的胸肺仿佛才像是回到了他的體內,來不及呼吸的濁氣在他的肺腑之中就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
“林以一!”
但他還是顧不得喘息,朝著那道背影用力的揮動著雙手,叫喊了起來,“你回來了?”
此時的林以一已經完全沒有了先前的稚嫩氣息,她的臉上也沒有了那種桀驁的神色,或者說那種鬱氣。
她現在就像是一個在外遊蕩了很久的旅人,帶著些疲憊,在道途之中一個可以休憩的地方,終於見到了一個熟人。
她看著衝過來臉色發白,嘴唇都有些發紫的阿史那溫傅,點了點頭,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你先緩緩,不然肺都要炸了。”
聽著這句聲音,連敵人的長刀斬在自己的衣甲上都眉頭不會跳一下的男人突然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他顯得無比笨拙的點著頭,趕緊調整著呼吸,同時不安的搓著雙手。
等到他的呼吸漸勻,看著後方那頭好奇的看著,又有些不敢接近的小馬駒,林以一才平靜的說道,“你在族人麵前說我說是什麼?”
阿史那溫傅被風吹得紫黑的臉肉眼可見的通紅,但他此時卻並不猶豫,大聲道,“我的月亮。”
林以一抬頭看了看天空,問道,“為什麼是月亮?”
“因為在荒漠裡,月亮始終可以給人指引回家的方位。”阿史那溫傅胸中突然燃起了一蓬火,他看著林以一,這麼多時日積蓄的勇氣一下子熱烈的迸發了出來,“自從那天和你分彆之後,我就沒有一天不想起你,你就是我心中的月亮。”
“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林以一臉上的神色沒有什麼變化,她隻是眉頭微蹙,說了這一句之後,她又看著阿史那溫傅,道,“你現在的修為距離我又差得更多了,你這樣的人,我現在一隻手都能打幾個。”
阿史那溫傅卻反而上前了一步,看著她,無比認真的說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會用我的一切來保護你,包括我的生命。如果有你都對付不了的敵人,我依舊會擋在你的身前,我會死在你前麵。”
林以一並不否認,之前的相逢讓自己對這個輕易可以看清他內心的突厥男子有些好感,但即便是這次回來,聽到他部落中那些人的描述,她也是心中微起波瀾。
但此時聽到他這樣的話語,她卻被這個突厥男子真正的打動了。
“永遠會如此麼?”她看著阿史那溫傅認真的問道。
“世間沒有什麼會讓我違背我心中的誓言,我的月亮。”阿史那溫傅認真的說道。
林以一平靜的點了點頭,道:“時間會證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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