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二章退路（六）
守一寺·內層。
鱗次櫛比的大片紅黃色塔樓，同心圓一樣圍成數圈，最內層深處的塔林位置，兩撥人相互站定對峙起來。
一邊是上百精氣神充足，手持棍棒，隱隱組成肅殺陣勢的羅漢僧人。
而另一邊。
隻有一個人。
確切的說。
是一個怪模怪樣的人。
似僧非僧，似道非道。
說他是老僧，身上卻罩著一身臟兮兮，沾滿油汙的鶴氅道衣，上麵還有著不少破洞。
若稱呼一句道友，又頂著顆光明鋥亮的大光頭，脖子上還掛了串圓鼓鼓，白慘慘，像是骨頭製作的碩大念珠。
“閣下何人？！膽敢擅闖我守一寺禁地！”為首的羅漢僧人大聲嗬斥，“束手就擒，免增殺戮，佛有慈悲相，也有金剛怒！”
“山本無相，人自生執…...”那怪人像是沒聽到一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邊打著偈子，一邊緩緩向禁地走著，“雪澗空鳴，心隨境轉……”
“找死！”
為首這位羅漢暴喝一聲，舉起月牙鏟，當頭便是一鏟刀往前拍出。
嗡…
真勁狂湧下，伴隨著強大的肉身力量，空氣都像是被劃破一般，一道白色月牙，猛然落下。不同於誦經打坐，研習佛法的普通僧人。
作為精通廝殺，專司戰鬥的守一寺羅漢，性情暴躁，好勇鬥狠，一言不合就會開打。
“青山不動，即是不動真心…...”那怪人連頭都沒抬，依舊一唱一和，緩緩向前走著，似乎根本就沒有感受到撲麵而來的強大氣流。
周圍不少人見狀，都隱隱側過臉去，不忍看到這一幕。
就算他們這些羅漢，職責就是為了護衛寺宇安全，下手可以不擇手段。
可守一寺…
即便是放在整個雲州，那也是一等一的強大勢力，平常日子裡，又有幾人會真的敢招惹他們。
所以…
真正的流血死亡事件，他們，也是經曆的不多。鐺！
“住手！”
側麵一把巨大的月牙鏟飛來，一下就將小一號的鏟刀，淩空打飛出去。
唰…
一道高大健壯人影從眾人身後飛出，接住巨型月牙鏟的同時，輕輕將小一號的鏟刀放到地上。
此人體型威猛，手掌異常寬厚，戴著九顆佛珠，一柄巨大的九花月牙鏟閃著凜凜寒光，頭上九個戒疤分外惹眼。
“慧無師兄！”
他出現的一瞬間，眾人紛紛低頭，恭敬行禮。
那位怪人在看到慧無之後，同樣腳步一頓，嘴中念叨著的聲音停了下來。“原來…...原來是小慧無啊……許久不見，你這三腳貓功夫......還是沒有長進......早就和你說過，圓覺......可不是當師父的料。”
“伽摩師…...”慧無眼神有些複雜的看著怪人，最後一個叔字，終究是沒能說出來。
“跟我來吧，師父在裡麵等著。”
慧無長歎一聲，隻能屏退眾人，轉身在前引路。
這位伽摩師叔，當年也是位才情驚豔之輩，資質悟性遠超同人，隻是和圓覺，他的師父，理念不同，矛盾頗深。
等到後來競爭方丈一事上落敗，這位伽摩師叔負氣之下，一怒出走守一寺，背離佛道。
或許其中不少事情，另有隱情。
但這麼些年過去，有資格接觸當年真相的人…...大多已經入土。事情的來龍去脈，種種緣由，真真假假，怕不是隻有伽摩和圓覺兩位當事人清楚。
隨著兩人的行進，道路漸漸狹窄起來，青黑色地磚，也漸漸變成了泥土小路。
周圍地麵上，密密麻麻樹立著各色石塔。
高低不平，樣式不一。
有的像是用金磚一塊塊壘上去的，在光線下金光閃閃。有的像是用的墨玉這類的玉石，幽黑深邃，透著一股幽冷死寂。
但更多的，還是普通的石頭壘砌，三兩塊的方形大石當作基底，每層選擇稍小些的石頭，疊在一起，一層層向上放置。
或許是被這肅然氣氛感染，兩人一路無話。
很快，慧無就帶著伽摩來到了禁地中的一座石塔前。
這座石塔在樣式和材質上，和其他一般無二，都是些普通石頭壘成。唯一的區彆。
在於石塔最頂端，插著四麵顏色各異的梵旗。
大量的梵文密密麻麻，宛如蝌蚪一樣布滿了旗幟，似乎是在講述生平，大概功過評價的內容。
一人穿著一身寬大僧袍，眼神深沉，透著一絲絲緬懷，像是在感慨唏噓著什麼。
“圓覺，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這麼假惺惺…...”伽摩身影輕飄飄，落在四色梵旗石塔另一麵，恰好和圓覺正麵相對。
“你又何嘗不是如此？容顏易變，鄉音易改，可氣息…...騙不了人。”圓覺平靜回答。“說吧，這次你上山進寺，所為何事？”
“何事？自然是為了當年那件事。”
“隨你怎麼看。當年的那件事…...我已經和你解釋過，都是被逼無奈……”圓覺轉過身，輕輕搖頭。
“我不管那麼多。你和我…...都有責任……如今有了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彌補當年過錯的機會。你......做不做？”伽摩平靜道。
“這麼些年…...少了那半部真經……你還能鎮壓多久......洪水得不到疏通緩解，遲早會有潰堤的那麼一天......”
他輕輕轉動了下脖子上掛著的念珠，頓時周圍隱隱有風聲響起，縷縷黑色氣體從大量高塔下方飛出，魚歸大海般紛紛朝念珠上麵落下。
禁地裡越發陰冷，空氣中像是有某種極度陰寒的物質，在急速蔓延。
嘶…
一張張鬼臉在念珠表麵出現形成，像是餓死鬼一樣，大口大口吞食起來。
很快，大半黑色氣體被吞噬乾淨，鬼臉如同吃飽喝足一般，露出滿足神情，緩緩消失不見。
“你…...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圓覺視線放在伽摩身上，長歎一聲，“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若是你不想承擔…...那麼……一切，由我來負責！”伽摩此時麵色慘白，大片大片的汗水宛如雨下，打濕了他身下一小塊泥土。
“不是不承擔，隻是那半部真經…...我打聽過，已經被送到了元妙宗內……誰也拿不回來。”圓覺緩緩閉上眼，似乎不忍看到眼前這一幕。
“我就知道…...你也不會放棄……”伽摩咧嘴一笑，露出森然白牙，“你有執念，我亦有執念......不過一念成佛......一念入魔......這部真經......必須要聚齊！”
“做不到。元妙宗…...不會給我們這個機會的。”圓覺眼睛緊閉，“當年就是他們……不知道耍了多少詭計......才把真經拆開取走的......”
他像是想起了當年發生的事情，臉上不由浮現出一絲絲痛苦。
“所以…...我回來了。”伽摩低聲喝道，“這次……機會來了！！！”
不等圓覺回應，他繼續道：“萬獸宗韓易…...元妙宗放出話來，隻要能夠幫助擒拿此獠……提供情報、從旁策應、亦或是直接拿下等等，皆可從中獲取高額獎賞。
那半部真經…...”
說到這時，他頓了頓，強行壓抑內心情緒，佯裝平淡：“就在這獎賞之中！”
“什麼？此言當真？！”
圓覺大師唰的一下睜開眼，顧不得高僧體麵，三步兩步衝到伽摩身前，呼吸急促，麵色潮紅。“那半部真經…...元妙宗……真舍得拿出來？！”
想當初，守一寺也是不遜色於元妙宗的武道聖地。
其所傳承的兩極鍛髓真經，更是天下一等一的修煉肉身硬功法門。
隻是，一山不容二虎。
以內功真勁為主要修行方式的元妙宗，自然容不下外功為主的守一寺。
過程中的種種陰謀詭計，腥風血雨不提。
總之，元妙宗成功了。
守一寺就此漸漸沒落。
雖然還是雲州境內，一等一的大勢力，隻在元妙宗之下。
但失去的後半部真經，上麵記載著的恰好是守一寺所缺失的宗師之上，更高層次的內容。如果能夠拿回來缺少的那半部真經…
守一寺日漸衰落的局麵…
念及此處。
饒是以圓覺大師數百年的心境修為，也忍不住心潮洶湧澎湃起來。
“若是有假，我豈能有臉回來？”伽摩笑道，“元妙宗一連死了三人，算是這百十年裡以來發生最為慘烈的一次事故。三主峰短時間內抽不出手，下六峰不齊心，自然隻能朝外發出高額懸賞。”
“韓易…...”圓覺沉默了下，“想不到……昔日景天莊一個小小弟子，竟然能在短短幾年內掀起這般聲勢......也不知此子，到底有何機遇......”
“不然的話…...元妙宗哪裡舍得耗費這麼大的代價？”伽摩冷笑道，“那群無利不起早的老道，比起燕玄機三人的死活……想必更想探究清楚的，恐怕還是韓易此子背後的秘密。”
“這也是我猶豫的地方…...”圓覺歎了口氣，“不過幾天時間，這事就傳遍了整個雲州，要說背後沒人在其中推波助瀾，我是不信的。萬一……裡麵有陰謀......”
“怎麼？有陰謀就不去了？”伽摩直接打斷，“那半部真經…...是兩極鍛髓真經重現人間的唯一機會……也是彌補當初我們兩人犯下錯誤的唯一機會！
就算這是陽謀，就算明知有坑，就算前方乃是萬丈深淵，我們…...也不得不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