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裴堅哭的悲痛欲絕。
裴崇青壓下心中的憐惜,冷聲道:“裴堅,我先前明確警告過你,科舉茲事體大,不容亂來。”
“稍有不慎,便會禍及全族!你才12歲,便敢捅出這般大的簍子!你讓我們以後,如何麵對崔家?”
裴堅跪著往前爬兩步,沒敢再為自己狡辯,不停哭著認錯:“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祖父!”
“求您想辦法救救峴弟!若是將我緝拿報官,能把他救下來嗎?您帶我去縣衙……”
他話沒說完。
裴崇青嗬斥道:“住嘴!你個逆子,現在這等時候,豈是緝拿了你,就能輕易息事寧人的?”
“你現在,馬上給老夫滾進去。沒有我的準許,不許踏出房間一步!”
“峴哥兒那邊,我自會想辦法去援救。但若你再敢——”
裴堅趕緊哭著保證道:“我聽您的話,我馬上滾回房間,我什麼都不做,我保證。”
說罷。
他顫抖著站起來,往府裡走。
走到一半,裴堅轉過身,一雙眼睛通紅,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問道:“祖父,峴弟他會沒事兒的,對嗎?”
裴崇青一雙蒼老的眼睛,深深的看著自己的孫兒,終究是沒有狠下心來,輕聲道:“會的,你回房吧。”
裴堅都忘記那天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
隻記得,那個夜晚真的很漫長、很漫長。
他很想睡覺,醒來以後發現這其實隻是個噩夢,峴弟其實還好好地。
可隻要一閉上眼,各種恐怖的場景都來了。崔峴眼淚汪汪的看著他,泣聲問道:“大哥,你為什麼要害我!”
裴堅猛然從床上坐起來,不停哭著說‘對不起’,靠在牆邊顫抖著抹眼淚。
這一年,裴堅12歲。
他經曆了一場堪稱山呼海嘯般的恐怖‘浩劫’,上了自己人生中最殘酷的一課。
原來,耍小聰明也可以致命。
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背後,可能標注著一個你無法負擔的價格。
漫長的夜終於過去。
陽光透過窗戶,傾灑進臥房。
裴堅仍舊坐在那裡,臉色蒼白,愣愣發呆。
他模樣看起來和往常沒什麼區彆,但好像……又有哪些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似乎短短一夜,他曆了一場心劫。
一夜間,便長大了。
裴府外。
李鶴聿、莊瑾、高奇三個少年,都看著崔峴。
莊瑾遲疑道:“峴弟,咱們真要去找裴堅嗎?你是不知道,他昨日竟然曠考了縣試,我猜他祖父、祖母現在肯定在震怒。”
“咱們現在進去,少不得被牽連挨罵。”
李鶴聿、高奇忙不迭點頭。
崔峴聞言搖頭道:“不會的,不管是裴祖父,還是大哥,現在都盼著咱們進去哩。”
昨日,崔峴上了裴府的馬車,但是卻並未去桃花山林遊玩。
他去莊瑾家借住了一晚。
今日一早,便喊著高奇三人,趕來裴府。
盼著咱們進去?
聽到崔峴這話,莊瑾三人都很是納悶,但還是選擇叩開了裴府的大門。
開門的管家瞧見崔峴,神情一愣,趕緊將裴崇青喊來。
裴老爺子急急出來,說道:“峴哥兒,你不是答應好了,離開幾天,讓祖父訓誡裴堅那廝的嗎?”
崔峴朝著裴老爺子一拱手,說道:“是啊,祖父教訓孫子,峴無權乾涉。但是祖父,峴隻答應了您,要暫時離開幾天。可沒跟您約定,具體是幾天啊。”
說到這裡。
他抬起頭來,認真道:“我知道,祖父您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也是擔心大哥的。祖父,我也很擔心大哥。所以,您讓我們進去吧。”
看著崔峴眼神中掩飾不住的關切和擔憂,裴崇青很是動容。
少年的純粹友誼,當真讓人感慨又羨慕啊。
片刻後,裴老爺子擺擺手:“好,你們進去吧。”
莊瑾三人,趕緊跟著崔峴進去。
他們仨到現在,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不妨礙他們幸災樂禍啊!
“裴堅!好哥哥!你還活著嘛!”
莊瑾第一個衝進裴堅的小院,非常不客氣的推開他的臥室門,大聲嘲笑道:“昨晚挨打了嗎?你有沒有掉眼淚啊,跟兄弟們說——哎喲!”
沒等莊瑾把話說完。
裴堅突然衝過來,一把抱住他,哭道:“莊瑾,我該死,我真該死啊!我把峴弟害慘了!”
啊?
莊瑾傻了。
眼看裴堅在自己身上哭的鼻涕橫流,他忍住嫌棄,指向門口,遲疑道:“峴弟不是就在這裡嗎?你怎麼把他害慘啦?”
裴堅哭聲驟停,猛然抬頭。
臥房門口,崔峴笑眯眯喊道:“大哥。”
裴堅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不可置信的愣住片刻,而後反應過來,一把將莊瑾推開,顫抖著朝崔峴撲了過去。
“峴弟!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啊!”
被推開的莊瑾:?
你沒事吧?
他很想罵人,但一回頭,便見裴堅抱著崔峴,嚎啕大哭。
裴堅哭的好傷心,似乎把一夜的擔驚受怕、委屈自責,愧疚歉意,全都給哭了出來。
崔峴拍著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莊瑾、李鶴聿、高奇終於察覺到不對勁,都怔愣住了。
另一邊。
葉懷峰、宋知府二人,經過兩天星夜兼程,終於趕到了開封。
到了開封後,他們不敢耽誤半分時間,直接去找提學大人。
提學大人聽聞這二人的來意,有些狐疑,但還是耐著性子道:“什麼試卷,竟讓你二人如此大反應,且讓本官看看。”
說罷,提學大人接過崔峴的試卷。
結果隻看了第一眼,他便瞪大眼睛,脫口而出道:“惟聖人能繼先業以成武功,故能得聲譽之盛,而備諸福之隆也?”
“此題,竟然還可以這麼破?實在讓老夫自愧不如啊!”
這便是八股的魅力所在——破題破的好,一句話就能振聾發聵。
但今日這份試卷,可不僅僅破題破的好!
整篇文章無半點八股文之枯燥,反而寫的大氣磅礴,辭藻華麗。可又並非是在賣弄技巧,而是真正做到了言之有物!
廢話,不僅僅是言之有物,這都得是孔孟上身說出來的話語了!
提學大人甚至顧不上葉懷峰、宋知府,拿著那份試卷,越讀臉色越激動,整個人渾身都在顫抖。
好不容易看完了第一篇,等看到第二篇後,他眼睛立刻瞪得更大更圓。
瞧見提學大人這番反應,宋知府和葉懷峰互相對視,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隻要寫過八股文,就能懂這兩篇八股文帶來的驚豔震撼!
半晌後。
提學大人終於讀完了,他看向宋知府、葉懷峰,怒道:“這樣好的錦繡文章,還有什麼值得商榷的!必須點做縣案首!”
“等等……縣案首?難道此考生竟然是位青年?了不得,實在了不得啊!”
說話的同時,提學大人去看試卷上的名字,狐疑道:“崔峴?怎地這個名字,聽起來這般耳熟呢?”
葉懷峰趕緊道:“啟稟提學大人,崔峴,是東萊先生的弟子,年九歲。”
此話,猶如驚雷,震得提學大人瞠目結舌。
而後他很快便反應過來,為何宋知府、葉縣令會星夜兼程趕來開封尋找自己。
九歲,縣案首!
提學大人可太懂這意味著什麼了!
但提學大人轉念一想,不對啊!
因為東萊先生如今就在開封,還剛問自己借了孤本藏書呢!
當時跟東萊先生閒聊,對方似乎提過一嘴:我那小弟子,最近風頭太盛。所以我準備壓一壓他,讓他稍微低調點。
……不是,這就是您口中的‘低調’?
讓弟子寫兩篇堪稱教科書級彆的八股文?
提學大人不解,並很是震撼。
難道老先生口中的低調,和我等凡人理解的低調,是兩個意思?
那這縣案首,是點,還是不點啊?
一旦點了,彆說南陽縣令葉懷峰,就算自己這個河南提學,都得做好禮部官員來盤查的準備。
更要命的是,李端還是河南布政使。
鄭閣老怕是也跑不掉,怎麼都得被參兩本。
自古以來言官都這臭德行,有事沒事,先開噴。噴不死,不虧,噴死了,血賺!
於是,想明白其中關鍵的提學大人也頭疼了。
這事兒他不能明著請示李端,布政使大人插手科舉,這簡直是在明晃晃給對手遞把柄。
所以琢磨片刻後,提學大人想出一個主意——探探東萊先生的口風。
萬一鄭閣老就是想讓徒孫做九歲縣案首呢,他沒必要、也不敢在其中使絆子。
因此。
提學大人親自謄抄了那兩篇八股文,帶著去找東萊先生,語焉不詳的問道:“老先生,您看這兩篇文章,可能點做魁首?因為一些很複雜的原因,我們正在糾結。”
東萊先生一開始隻是隨意掃了兩眼。
而後神情豁然變得激動,等看完那兩篇文章,高聲道:“這兩篇文章,連老夫都不一定寫的比他更好,你竟然還敢遲疑,是否點他做魁首?”
“老夫最討厭你們這些官僚做派!有什麼好糾結的!就算是閣老來了,也得點他做魁首!”
他隻是看到好文章,過於激動,隨口舉了個例子。
但聽在提學大人耳中,就自動翻譯成了:兄弟你放心,閣老知道這個事兒,這九歲縣案首,你就放心點吧!
提學大人覺得自己懂了。
他告彆東萊先生,回去對葉懷峰和宋知府道:“上麵都安頓好了,你倆放心,大膽去做吧!”
葉懷峰,宋知府互相對視,振奮點頭。
既然上麵都發話了,那——
南陽縣九歲的縣案首,就可以放心‘出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