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江郡南鄰長江,東靠巢湖,是著名的魚米之鄉、富庶之地。
這裡距離建康不過三百餘裡,誕生過周瑜、左慈等著名的人物,是名副其實的天下名郡。
馬車沿著官道前行,道路兩側水田遍布,稻穀青黃,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這一次的目的地不是郡城,而是城外大約二十裡處的村落,那裡有一座山,名為灶孔山,因有巨大的天洞像灶孔而得名,時常引得文人墨客過來采風賞景。
經過一天一夜的走走停停,唐禹和喜兒終於在八月初二的黃昏,到達了目的地。
可看到山下村落的時候,唐禹還是有些震驚。
什麼魚米之鄉、富庶之地,簡直連貧民窟都不如,破落的草房比比皆是,偶有幾間泥瓦房也是殘破不堪,四處漏風。
農戶們衣衫襤褸,或者乾脆就不穿衣服,裸著上身聚集在一起,似乎要做什麼事。
部分人穿著草鞋,更多的人是沒鞋穿,光著腳踩在地上,麵黃肌瘦,身影佝僂,像是一頭頭惡鬼,死盯著唐禹兩人。
他們似乎有些害怕,把小孩子護在身後,全神戒備。
唐禹看向四周,田裡依舊種著稻穀,發黃的稻苗意味著很快便要豐收,與這裡的貧苦似乎完全不相符。
他忍不住低聲道:“怎麼回事?我看這裡莊稼也種得好,官道也維護得不錯,怎麼百姓窮成這樣?”
喜兒則是有些詫異地看向唐禹,道:“地又不是他們的,莊稼好不好,與他們何乾?”
“我說過了,出了建康城,你才會知道建康城的好。”
“那裡繁華,歌舞升平,外邊卻直接就是修羅煉獄。”
說完話,喜兒從身上掏出幾個銅錢,大聲道:“來個人問話!有賞錢拿!”
話音落下的瞬間,無數人對著他們衝了過來,那陣仗像是打仗一般。
“夫人!夫人問小人!小人什麼都知道!”
“大人,大人可憐可憐我吧,我們兩天沒吃東西了。”
無數的喊聲如山崩海嘯一般席卷而來,伴隨著無數人被踩踏,伴隨著幼童驚慌的啼哭,這安靜的村落,破落的地方,像是迎來了最熱鬨、最有希望的時刻。
官道並不算寬,兩側又是水田,人們擠著過來,喊著,伸著手,像是從深淵裡冒出的怪物,試圖把人拉下去。
唐禹臉色僵硬,看到這一幕,一時間都反應不過來。
喜兒則是麵色一冷,運著內力嗬斥道:“都給我閉嘴!你們兩個過來!其他的滾遠點!當心打斷你們的腿!”
她像是一個神明,僅僅是一句話,就嚇得其他人紛紛倒退,想上前又害怕,隻能渴望地看著這邊。
而被她指著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小女兒則是待在原地,一副中大獎的模樣,諂媚地跪著,磕著頭。
喜兒扔了個銅錢過去,淡淡問道:“這裡是不是有山神祭奠儀式啊?什麼時候開始?去哪裡祭奠?”
中年男人撿了錢,興奮無比,喘著粗氣說道:“夫人,我們要拜灶神爺和山神娘,我們天黑了去,我們昨天也拜了,拜了好些時候了,五六天了。”
顯然是沒讀過書的,說話也沒邏輯,但大致還是把意思表達清楚了。
喜兒看著四周,覺得有些嘈雜,於是沉聲道:“上馬車!先離開再說!”
她拉著唐禹上了馬車,而中年男人卻不敢上來,彎著腰拉著女兒的手,跟在馬車旁邊。
唐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
但喜兒直接打斷了他的念想:“彆想著讓他們上來,他們不敢。”
唐禹道:“為什麼?”
喜兒冷笑道:“皇帝讓你去坐龍椅,你敢坐嗎?他們清楚自己的身份。”
唐禹被噎住了,一時間找不到話說。
他看到了馬車內壁縫製的軟包,看到了小案幾上的精致果盤,盤子裡裝著荔枝、梨和紅豆點心。
再掀開簾子,中年男人走得腳步飛快,像是獲得了無窮的力量,死死攥著那一枚銅錢。
六七歲的小姑娘跟在身後小跑著,咧著嘴帶著笑意,赤裸的腳踩在泥上,殘破的麻衣露出了細小的手臂。
唐禹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那小姑娘跟不上馬車,要不讓她上來?”
喜兒瞥了他一眼,聳了聳肩,道:“隨你,反正這是謝家的馬車,車夫也是謝家的人,你可以決定一切。”
唐禹當即道:“停!”
他急忙掀開簾子,笑道:“讓小姑娘上來吧,她光著腳走路也不方便。”
聽到這句話,中年男人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驚喜萬分,急忙跪在地上磕頭:“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他把自己的女兒拉著,捏著她的小臉道:“還不快道謝!快啊!大人看上你是你的福氣!”
“大人!你彆看她瘦小!其實她已經十歲了!”
“她什麼都會做!什麼都肯做!”
“隻要…隻要一百個銅錢!一百個銅錢就好!”
唐禹僵住了,看著跪在地上的父女,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喜兒淡淡道:“你害了她,如果你現在不買下她,她免不了一頓毒打。”
“因為他爹會認為她一定是什麼行為犯了錯,惹了你不高興,才導致你不買她。”
唐禹喃喃道:“我…我隻是看她可憐,想讓她上來坐一下,吃點東西。”
喜兒道:“她爹可不這麼想,她爹以為你想買他女兒做小女奴。”
唐禹道:“才六七歲。”
喜兒輕笑道:“是十歲沒錯,隻是沒吃的長得慢而已。”
唐禹沉默了。
他低下了頭,最終說道:“那買下來吧。”
喜兒道:“行啊,全天下有數之不清的這種小女孩,你都買下來吧,大聖人。”
唐禹搖頭道:“我做不到,但萬事開頭,總要往好的地方去做,這是我碰見的第一個可憐孩子,算是緣分,我買下她。”
喜兒冷笑道:“你怎麼照顧她?我們萬裡迢迢北上,還要帶個累贅?極樂宮不是專門做善事的地方。”
唐禹道:“我讓車夫把她送到謝家。”
喜兒樂道:“謝秋瞳估計會把她直接扔進池塘喂魚。”
“省省吧唐禹,彆幼稚了,你真把自己當大貴族了?就那麼想有個小女奴?”
唐禹靠在了車壁上,閉上了眼睛,再不言語。
而喜兒懶得理他,命令馬車朝前,確認那些村民沒有追上來之後,又慢慢問了起來。
事情終於清楚了起來,大約十多天前,這灶孔山上每到深夜,就有狐鳴之聲。
好奇的村民上去,恰好遇到了幾個方士老爺做法,喚醒了山神娘和灶神爺,把狐妖除去了。
事跡傳開,周圍數十裡的村民都來看熱鬨,請求方士老爺幫忙,讓山神娘和灶神爺發發慈悲,給點東西吃,給點衣服穿。
於是,盛大的祭祀儀式就開始了。
就在灶孔山的鞍部平地上,敲著鑼,燒著火,耍著銅錢劍,喚醒了沉睡的灶神爺和山神娘。
人們捐獻著糧食,祈求更多的糧食。
據說隻要祭祀九場,就能獲得吃不完的糧食,穿不完的衣服。
今晚,是第六場祭祀儀式了。
又給了幾個銅錢,喜兒將父女打發走了,才緩緩道:“今晚我們上山,看看是誰在變戲法裝神弄鬼。”
唐禹看向前方,灶孔山巍巍佇立,像是一尊巨人,俯瞰著大地上哀嚎的螻蟻。
他回頭,隔著數百裡,似乎也看到了繁華的建康城。
那是另外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