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
這一箱金銀的重量是如此沉重。
就像是抬起了漫長的歲月,抬起了多年的故事,抬起了一個人的一生。
唐禹用儘全力,才將它搬到了馬車上。
顛簸。
馬車朝前的路如此顛簸,以至於唐禹的思維無法收束,意識總是飄忽,想法在漫射,滌蕩在每一個領域。
他懂曆史,但不懂這個世界。
這片土地真複雜,像是黑暗籠罩下最後有光的地方,但又荒唐無比,讓人覺得這光也沒什麼好的,無非是苟延殘喘,無非是回光返照。
可有時候,你又發現這些光裡邊,總有那麼幾縷是那麼乾淨,讓人想要靠近,卻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因此不敢觸摸。
唐禹對自己這個爹的印象很不好,他的發財之路沾滿了鮮血,他的生活是如此糜爛。
但偏偏,他又在這種時候,變成了一個偉大的父親。
這種突變和扭曲,讓唐禹不知所措,想要立刻接受這種溫情,又害怕它隻是畫皮,在靠近之後立刻變成惡鬼,把人咬傷。
最終,所有的胡思亂想,隻能化作唐禹的一聲長歎:“爹啊,可是這個時代,想要飛黃騰達、出人頭地,就不能做好官啊。”
馬車最終停了下來,停在了王家府邸的門口。
唐禹拿出了令牌,道:“請見王徽姑娘和王五公子,煩勞通報。”
侍衛應了一聲,片刻之後回來,說道:“五公子和小姐正在閉門思過,十日之內不允許見客。”
唐禹愣了一下,十天嗎?那時候我都快走了。
他點頭正要離開,侍衛卻又突然道:“這位公子彆急著走,我家老爺請你進去,說想和你下幾盤棋。”
王導?請我進去?
唐禹有些猶豫,他猜不到對方的意圖,也認為對方段位太高,自己目前閱曆還太少,恐怕無法應對。
關鍵是,他好像…曾經喜歡老子。
一旦進去見他,萬一衝出五百刀斧手將我團團圍住,並把我脫光。
脫光就脫肛啊。
“公子快進去吧,老爺正等著呢。”
侍衛催促了一聲。
唐禹晃了晃頭,拋開雜念,快步走了進去。
王家府邸自是奢華,既有北方庭院的莊重大氣,又有南方園林的清新雅致,一直到了三進院,唐禹才看到涼亭之下的王導。
年近六旬的他顯然有些老了,但精神矍鑠,雙目銳利,似乎可以看穿人心。
唐禹走了過去,拱了拱手,道:“參見司空。”
王導指了指石凳,道:“坐吧,彆那麼客氣。”
見唐禹坐下,他才繼續道:“對於外人來說,規矩意味著尊卑,對於家人來說,規矩意味著禮儀。前者的本質是控製,後者的本質是發展。”
“世家的規矩之所以苛刻,原因就在這裡。”
唐禹不明白他要表達什麼,所以暫時選擇沉默。
王導又說道:“但控製和發展,會基於立場的不同,在某些時候產生衝突。”
“以地方管理為例,律法是皇家控製地方和發展地方的關鍵,但對於世家來說,地方的律法會限製世家在地方的發展。”
“因此,地方官員就會陷入兩難境地。”
“若尊崇於律法,則地方安寧、人口擴張、稅基穩固,皇帝滿意。”
“但律法又與世家特權衝突,嚴格執行,世家的利益就會受到侵害。”
說到這裡,他歎息道:“今日早朝,謝裒有意讓你出任舒縣縣丞,這個官,可不好做啊。”
原來在說這件事…王導是什麼意思,他要我站在世家這一邊?不管,先聽他怎麼說。
唐禹道:“請司空賜教。”
王導道:“你與小女是朋友,又和老五共患難,就叫我一聲伯父吧。”
“作為長輩,也作為朝廷官員,我當然希望你站在朝廷的角度上考慮問題,依靠律法,實施律法,做出不錯的政績。”
“但找你過來,卻不是這個理由,而是…我想幫你。”
唐禹麵不改色,故作驚喜道:“若能得到伯父的支持,那晚輩出任地方,必能遊刃有餘。”
王導搖了搖頭,道:“看得遠些,彆總是盯著地方。”
“你在謝家為贅婿,生存不易,即使做出政績,也是為他人做嫁衣,何苦?”
“等舒縣任期結束後,來我王家吧,我收你為義子,保你長期發展,步步高升。”
“將來有了成就,若你有意,我可許配小女王徽與你為妻,如何?”
臥槽,這老東西的餅真是又大又圓。
又是收義子,又是嫁女兒,真把老子當個人物啊。
王導看著,麵色平靜道:“我的態度是認真的,不必懷疑有什麼陰謀,畢竟我親自見你,與你交談,這就意味著態度。”
唐禹當然不會相信,於是拱了拱手,苦笑道:“伯父,晚輩受寵若驚,自認為沒有那個價值。”
王導緩緩道:“數十年來,我見過的人才如過江之鯽,還是有識人之能的。”
“無論是建初寺還是北湖,你在集會之中的表現都不錯,是可塑之才。”
“這件事你好好考慮,不必急著給我答複,但我等你的好消息。”
“言儘於此,下棋吧。”
唐禹唯有點頭,開始和王導下棋,兩勝兩負之後,王導就覺得沒意思了。
他擺手道:“你在讓棋,這不是好事,年輕人就該趾高氣昂,敢為人所不能為之事,才能承大運,走更遠。”
“少年老成,猶邯鄲學步,不是正道。”
唐禹道:“多謝伯父教誨,晚輩謹記。”
他態度極好,緩步告退,一直走出了府門,才終於鬆了口氣。
心中複盤了一下剛才的對話,發現並沒有什麼玄機,隻是王導表達了為官之道和拉攏之意。
隻是當謝裒派人來找唐禹的時候,唐禹才感受到了事情的不對。
謝家的主廳之中,唯有謝裒一人。
唐禹恭敬地坐在一旁,表情有些嚴肅。
在他的印象中,謝裒是一個內斂的人,不輕易表達自己的想法,也喜怒不形於色,心機深沉,不好猜測。
他喝了一口茶,緩緩道:“唐禹啊,在府上這一個多月,過得怎麼樣啊?”
唐禹低頭道:“小婿過得很好,多謝嶽父大人關心。”
謝裒道:“世家有世家的複雜性,生活上條件上或許好一些,但可能不如你原有的家庭過得那麼輕鬆愜意。”
“你也是個聰明的,相信能體會到其中的差異。”
“因此,我相信你也感受得到,謝府對你還是抱有善意的。”
這倒是實話,唐禹承認整個謝家幾乎沒有什麼坑他的地方,管吃管住管花錢,還幫忙舉薦當官。
於是唐禹道:“小婿明白,心中很是感激。”
謝裒笑著,突然道:“所以你和王導單獨見麵足有大半個時辰,在說什麼啊?”
唐禹心中一驚,不禁有些發寒,看來謝家在王家的臥底還真不少,這麼快就得知了消息。
他想了想,便坦誠道:“他要我做官心係朝廷,並提出了豐厚的條件,想讓我投靠他們。”
謝裒道:“你動心嗎?”
唐禹麵色不變,鄭重道:“條件令人動心,但王家卻不會那麼好心,這是陰謀。”
謝裒沉默了片刻,才笑道:“陰謀談不上,無非是誆你一下罷了。”
“廬江郡,是何家的地盤。”
“何叡是關中侯、安豐太守,為人比較低調。其子何充,年僅三十便擔任要職,現為東陽太守。”
“何家與王家,有姻親關係,何充也是王導比較賞識的後輩。”
“王導讓你心係朝廷,本質上是想讓你打壓何家。”
唐禹不禁皺眉道:“王、何兩家關係好,王導卻讓我打壓何家?”
謝裒道:“世家有世家的立場,各自之間的關係很微妙,也分時段。”
“比如此前王、何兩家的關係是不錯,但隨著何充與庾文君的妹妹成親,何家和庾家的關係愈發親近,王家也就感受到危機了。”
“唐禹啊,立場決定利益方向,利益方向,則是做事的方向。”
“你啊,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在哪裡。”
“要限製王家的權柄,就必須創造大晉朝廷的多極格局,這樣我們謝家才可能是其中一極。”
“何家的崛起,有利於多極格局的誕生。”
“所以你去了舒縣,可不能和何家對著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