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禹是理解謝裒的話的,因為不單單是這個時代,前世也如此。
國家與國家的關係,總是隨著時局的變化而變化,有時候恨不得對方死,有時候又得好好坐下來做生意。
如今的世家,基於各個時段的利益追求不同,關係的遠近親疏也就不同。
謝家如今肯定是比不上那些頂級豪門的,所以才希望能創造多極格局,但站在王家的角度來看,那就是一群憋佬仔還想搶老子桌上的飯,看我不弄你一頓。
回到梨花彆院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
看到唐禹神色疲憊,謝秋瞳似乎知道了什麼,眼神中帶著戲謔。
她眯眼笑道:“還沒到地方去當官呢,就這幅模樣了,真去了那邊,你頂得住嗎?”
唐禹無奈,把事情說了一遍。
謝秋瞳則是思考了片刻,才道:“父親跟你說得不夠細致。”
“給你說三個要點。”
“第一,世家的立場一直在變,但利益追求不變。”
“第二,時局的變化是統一的,一變皆變,沒有此變彼不變的情況。”
“第三,千萬彆忽略皇權在其中的影響力。”
這就是謝秋瞳的能力,她比唐禹這個外來者更有閱曆,更清楚這個時代的政治鬥爭。
所以唐禹趕緊問道:“那你根據這個,分析一下目前的情況。”
謝秋瞳很滿意他的態度,於是說道:“永嘉南渡,大晉立國,王家是頭功,他整合了世家力量,幫助陛下站穩腳跟,成為皇族與世家的關鍵紐帶,因此地位超然,權柄滔天。”
“各大世家以及皇族,都渴望與王家修好,並得到其支持和發展。”
“但穩定下來之後,皇族要收攬權力,自然就要打壓王家,而一些已經壯大的家族,因為遭到王家的忌憚而寸步難行,便渴望利用皇家的權柄,進一步壯大自己。”
“關係不斷交錯,不斷博弈,形成微妙的平衡。”
“方山命案,誰不知道王家是被做局那個?但沒人在意凶手是誰,他們隻想咬下王家一塊肉。”
“因此王家遭難,刁家、戴家、劉家受益。”
“而王家遭到打擊之後,實力削弱,眼看何家和庾家不可控,自然就要阻止,因此才讓你跟何家對著乾。”
“等何家老實了,或許王家又要跟何家好起來了。”
“但何家願意永遠在王家下邊嗎?現階段肯定反抗,反抗不了就修好,恢複過來又繼續爭。”
“這就是世家的立場會一直變,但永遠圍繞自身利益。”
“因此,父親希望你支持何家,以促成多極化格局。到時候謝家上位了,我們又不想多極化了,進而渴望一家獨大了。”
唐禹聽完,陷入了沉思。
最後他點頭道:“好,關於第一點、第二點我似乎明白了,那第三點,皇權呢?”
謝秋瞳道:“那麼問題來了,陛下相信司馬紹是凶手嗎?”
唐禹道:“陛下沒那麼簡單吧。”
謝秋瞳笑道:“我早已說過,陛下希望司馬紹和王家聯姻,一方麵在現階段加強太子的實力,幫助他順利上位。太子上位之後,又可以用外戚的身份做文章,聯合其他家族限製王家。”
“但司馬紹呢,野心太大,不甘心繞路,想直接拉攏其他家族,提前限製王家。”
“因此,把妻妹許配給了何家,又盯上了我。”
“這是他和陛下的分歧,但陛下畢竟是陛下,有些事他想做主,不能任由司馬紹胡來。”
“所以陛下即使猜到司馬紹是清白的,也會利用這件事,迫使他不許跳過王家這一步。”
“如今王家和司馬紹都遭到打壓,已經開始有點雙向奔赴的意思了。”
唐禹道:“如果我和何家對著乾呢?”
謝秋瞳笑道:“如果你成了,那司馬紹更沒得選了,隻能和王家聯手了,先穩定局勢再說。”
“至於之後繼位,他和王家肯定又成了對頭,到時候再鬥咯。”
唐禹沉默著,無奈歎了口氣,緩緩搖頭。
謝秋瞳眯眼看著他,突然問道:“所以你聽了這麼多,有什麼感受?”
唐禹道:“真他媽亂,真他媽麻煩。”
“這些規則就像雲霧,看似在那裡,卻又不斷在變,沒人悟得透,隻能迷茫著、摸索著朝前走。”
“身體強壯的,倒下了就站起來接著走,身體羸弱的,倒下了就死。”
“至於百姓,則是什麼都看不見,隻能在霧中等死。”
謝秋瞳道:“這就是你的短處。”
她眼中有充分的自信,勾起嘴角,道:“你知曉王道,卻不懂鬥爭,而後者恰好是我擅長的。”
“如果你聽我的,就保證出不了差錯。”
“除非,你不知道你的立場在哪裡,非要跟我對著乾。”
唐禹沉默著,並不言語。
謝秋瞳繼續道:“我會在你臨走之前,給你一份詳細的舒縣情報,並給出解決之法。”
“你照著做,最多半年就能升遷。”
唐禹疑惑道:“評判標準是什麼?如何升遷?”
謝秋瞳道:“戶籍與生產,基建與教化。”
“這幾點做好了,想不升遷都難。”
“打個比方,征發勞役修築水渠,灌溉良田,這是基建也是生產,陛下滿意。”
“但你修築的水渠是為世家灌溉良田,世家也滿意。”
“這個空子可以鑽,兩全其美,都不得罪,都滿意你。”
唐禹再次沉默。
謝秋瞳發現今晚唐禹總是不說話,像個悶葫蘆。
她不禁道:“你在思考什麼?難道我講的道理還不夠淺顯?”
唐禹看向她,輕輕道:“陛下滿意了,世家滿意了…那…百姓呢?”
謝秋瞳當即皺起了眉頭。
唐禹道:“冬天,他們沒得吃、沒得穿,還要征發勞役,最後還是給世家灌溉良田…”
“他們是畜生啊?耕牛啊?”
“就算是畜生,也該給口吃的吧?”
“征發勞役,耽誤了秋後冬麥播種,他們就活該餓死唄?”
謝秋瞳道:“這的確是個問題,人死太多,陛下不滿意。”
“但有辦法解決,你把流民編入舒縣戶籍,登記造冊,這樣賬麵上的戶口自然就多了,陛下也就滿意了。”
“無論死多少人,上頭都發現不了,政績絕對好看,升遷足夠了。”
唐禹聞言,愣了好久。
終於,他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笑得肆意又瘋癲。
他指著謝秋瞳,道:“原來我爹不是那個爛人,你們比他,爛多了。”
“你們一個個,隻想著立場、利益、規則、陛下、世家、政績…”
“有誰想過百姓怎麼活!”
“那也是大晉的子民啊!”
“我爹都那個樣子了,五石散都嗑瘋了,都知道讓我做個好官。”
“你們,卻沒有一個人要我做個好官。”
“一個都沒有。”
謝秋瞳的麵色沒有任何變化,絲毫不為所動。
她隻是平靜道:“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麼,你覺得我冷漠無情。”
“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心中無情,才能走得更遠。”
“你如果心裡裝著百姓,就應該更無情,更冷漠。”
“因為這樣你才能爬得更高。”
“爬到最高,才能做主,才有資格考慮百姓。”
“第一步都做不到,談什麼第二步?”
謝秋瞳看著他,最終搖頭道:“我不是無情,我隻是冷靜,我清楚的知道每一步該做什麼事。”
“世道如此,百姓受苦根源如此,不掌握世道,就救不了百姓。”
“如果你認為我說的不對,如果你認為你是對的。”
“那你證明給我看。”
唐禹咬牙道:“好!我證明給你看!”
謝秋瞳道:“不接受我的幫助,不接受謝家的幫助,解決舒縣的矛盾,讓那裡重新煥發生機。同時,得到世家和陛下的認可,晉升舒縣縣令。”
“如果你沒做到,之後你就要聽我的,彆說我不給你機會。”
唐禹道:“如果我做到了呢?”
謝秋瞳沉默了。
她看著唐禹,眼神深邃,最終一字一句道:“你做不到,沒人能做到。”
唐禹不說話,隻是盯著她。
謝秋瞳道:“好吧,如果你真的做到了…”
“我…以你為尊!奉你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