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無根之萍(1 / 1)

房間並不大,但還算乾淨。

木桶蒸騰著熱氣,因此視線變得模糊,看不清熱水的模樣。

趙田靜靜佇立著,有些木訥,有些遲鈍。

俠客。

他覺得這個詞很熟悉,又覺得它陌生。

就像老父親的名字,知曉,但不敢念出來,可每一次想起,卻又有一種難言的酸楚和感動。

他怯懦,他渴望又覺得不配,這麼多年,初心早就忘了,手早就臟了。

一個幾乎被埋進泥土裡的人,真的還能站起來嗎?

可是剛剛那個人,卻說:“把自己洗乾淨。”

趙田看到了新衣,疊的整整齊齊,就擺在那裡。

似乎穿上了它,就獲得了新生。

可身上這麼臟,即使穿上了它,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趙田脫掉了破爛的衣服,跳進了木桶裡,一把攥住了帕子。

他用儘了全力,使勁擦拭著身上的汙穢,鞭痕遍布,傷口因此出血,因此帶來劇痛,他不在乎。

他隻感覺這個水很熱,水霧朦朧,熏得眼睛都睜不開,熏得臉上滿是水漬。

鮮血與汙穢都融進了水裡,沉澱了半生的罪惡,似乎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解脫,隻留下赤裸的軀殼,即使這一幅軀殼已經傷痕累累。

他把臉上的水擦乾,顫抖的手,終於觸摸到了那一件新衣。

那是一件灰衣,如此普通,卻讓他有些不敢觸摸。

他最終握住了它,將其穿在身上。

清理頭發,手腳,一切的一切,他最終拉開了房門,走了出去。

正是黃昏,殘陽如血,照在這座古樸的院子裡。

一股難言的悲意在他心頭掠過,他走了過去,跪在了唐禹的麵前。

唐禹扶起了他,麵色平靜,道:“既然重回江湖,就要以武論禮,今後可抱拳鞠躬,卻不能跪。”

“跪著的人,會忘記自己有多高。”

趙田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表達什麼,他隻知道自己該聽話,該聽這個救了他全家性命的恩人的話。

所以他站了起來,微微彎著腰,道:“一切都聽主人吩咐。”

唐禹道:“從今天起,你不能叫趙田了,也不能用這張臉。”

“給自己取個新名字,然後找一副麵具吧。”

趙田道:“我…不識字…不太會取名字。”

唐禹想了想,才道:“那就叫薑燕吧。”

“我即將趕赴舒縣擔任縣丞之位,在此之前,你不能出府,甚至不能出這個院子。”

“餐食衣物自然會有人給你換洗,你需要做的是,專心恢複你的武藝。”

“以前跟司馬紹,事情糾葛太多,你的武藝或許有所荒廢,我要你恢複,還要你變強。”

“因為我們今後的對手,一定不弱。”

趙田低下了頭,表示明白。

唐禹擺手離開,他還有更多的事要處理,比如自己這個便宜老爹。

他現在正在發瘋。

可不是吃了五石散那種發瘋,而是在大廳吵鬨,砸東西,又哭又喊,一副要死的樣子。

唐禹估摸著,他也差不多鬨過了,才過去找他。

“你還有臉來見我!你這個畜生啊!”

唐德山看到唐禹,就抄起一根板凳朝他砸去。

他大喊道:“你到底在做什麼啊,我辛辛苦苦把你送進謝家,你不是在那裡待得好好的嗎,怎麼就被趕出來了,怎麼就被休了?”

“全城都傳遍了啊!你還想瞞著我!”

唐禹道:“全城都在誇我。”

唐德山瞪眼道:“誇你?那是誇你嗎!”

唐禹點頭道:“是啊,我是謝秋瞳五任贅婿之中,唯一的幸存者,大家都誇我有本事、夠幸運呢。”

唐德山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喃喃道:“我早晚要被你氣死,現在你膽子大了,去了一趟謝家,就不怕我了,專門說這些話來氣我。”

“回去,你給我回去!”

“回去給謝秋瞳道歉!求她繼續留你!”

說到這裡,他冷笑道:“你彆以為老子糊塗了,老子很清楚,如果謝秋瞳對你不滿意,早就把你趕出來了,不可能等到今天。”

“如果你是犯了大錯,那你根本就出不來,她會殺你。”

“你在這個時候,完好無損的回家,大概率是你們兩個有了矛盾,但矛盾不大。”

“隻要你認輸,你回去哄哄她,把態度放低一點,應該還能留下。”

唐禹點頭道:“爹,你分析的不錯,但我暫時不會回去。”

唐德山瞪著眼,指著唐禹,手都在抖。

他大聲道:“你在胡說什麼啊!你知不知道,謝家對於你來說有多重要?”

“你馬上要當官了,沒有世家的支撐,那就是一根無依無靠的枯草,誰都可以把你踩在腳下。”

“這個世道,沒有背景,就永遠不可能出人頭地啊!”

“無根之萍,無根之萍懂不懂!”

唐禹道:“爹啊,無根之萍,為什麼能漂浮在水麵上?”

唐德山挽起了衣袖,咬牙道:“還在說這些胡話,老子今天打死你。”

他抄起板凳,直接朝唐禹砸來。

唐禹沒有躲,而是一拳將板凳砸碎。

唐德山反而被震得退後,不可思議地看著唐禹,道:“你…你敢還手?”

唐禹道:“爹啊,無論你是父愛如山,還是望子成龍…當你有這個想法的時候,你就應該要意識到,有些事,你不能管了。”

“我的路,我要自己決定怎麼走。”

“你可以幫我,可以給我合適的建議,也可以仍由我獨自去闖,但你不能反對我。”

“如果你反對,我就回頭了,那我永遠都是唐德山的兒子,是那個長不大的紈絝子弟。”

唐德山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又詞窮。

最後他瞪眼道:“你…你還挺會講道理哈,讓老子都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嘿嘿。”

說到最後,他又笑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兒啊,你剛剛好霸氣,爹就喜歡這種男人。”

唐禹退後幾步,頗有防備。

唐德山當即不滿道:“你這是什麼表情!你當爹是什麼人了!”

“我隻是覺得,你在謝府成長了不少,還是有收獲的。”

“既然你決定了要自己獨闖,那爹也就不說什麼了。”

“不過你一定要清楚啊,沒有背景真的不行,再有錢都不行,彆人一句話,就全給你奪走了。”

唐禹有點欣慰,還好老爹聽得進去話,不然一直鬨也難搞。

他感慨道:“爹,你放心吧,你兒子知道該怎麼做。”

唐德山道:“那爹還有沒有什麼地方能幫到你?你大膽開口!”

唐禹聳了聳肩,道:“少吃點藥,彆死那麼早,享不到我的福。”

“哎呀呀這話不吉利!”

唐德山連忙擺手道:“瞧你說的,你爹會沒有分寸嗎?哈哈哈放心,老子心裡有數,克製得很。”

克製?你克製個屁,你每天都在亂搞。

“走了,睡了。”

唐禹無奈歎了口氣,緩緩搖頭離去。

唐德山好奇問道:“兒啊,你剛剛說什麼無根之萍為什麼漂浮?為什麼呢?”

唐禹回頭,緩緩笑道:“因為大海承載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