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村子裡徹底熱鬨起來。
家家戶戶門口都掛上了紅彤彤的燈籠，嶄新的春聯在寒風裡飄著。
從早上開始，鞭炮聲就沒斷過，劈裡啪啦響成一片。空氣裡全是硫磺味兒，嗆人，但也透著一股子年味兒。
李雲峰家更是人聲鼎沸。
老爹李大江和老丈人孫興國早就喝上了，兩人勾肩搭背，臉紅脖子粗地吹著牛。
“想當年，我打獵的時候……”
“你那算啥，我釣魚……”
老媽王春花和丈母娘楊敏在廚房裡忙得團團轉，一邊嘮家常一邊包餃子，麵粉沾了滿身。
兩個小丫頭，穿著簇新的紅棉襖，像兩隻小炮仗一樣在院子裡瘋跑。
手裡拿著呲花，甩出耀眼的火星，咯咯的笑聲傳出老遠。
屋裡，電視機開著，正在放春節聯歡晚會。
熟悉的音樂，吵吵鬨鬨的歌舞小品。
李雲峰一個人坐在炕沿邊上，手裡夾著根煙，慢慢抽著。
他看著眼前這一切。
老爹和老丈人的吹牛聲，老媽和丈母娘的嘮叨聲，女兒們的嬉笑聲，電視裡的喧鬨聲。
熱熱鬨鬨，紅紅火火。
這應該就是“家”的樣子。
可他心裡那塊地方，還是空落落的，像是漏了風。
他想擠進去，想跟著一起笑，一起鬨。
但做不到。
總覺得隔著一層什麼東西，厚厚的，看不見，摸不著。
是毛驢子他們的話？
是記憶裡那個回不去的大草甸子？
還是他自己心裡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
他不知道。
“雲峰，發啥呆呢？”
李大江喝得有點高，拍了拍他的肩膀，“來，跟你爹走一個！”
“爸，一會在喝吧。”
李雲峰把煙掐了。
“屁！你小子能耐了，跟你爹還裝！”
李大江瞪眼。
“行了行了，少喝點吧你。”
王春花端著一盤剛出鍋的餃子走進來，瞪了李大江一眼。
她把餃子放到炕桌上，熱氣騰騰。
“吃餃子了！都過來吃！”
一家人圍著炕桌坐下。
餃子是酸菜豬肉餡的，還是他從小吃到大的那個味兒。
孫麗娟給他夾了幾個：“吃吧，剛出鍋的。”
“嗯。”
李雲峰拿起筷子，夾起一個，放進嘴裡。
熟悉的味道，卻吃不出當年的香。
他機械地嚼著，看著電視裡的人嘻嘻哈哈。
“雲峰啊，退休了也挺好。”
孫興國夾了個餃子，邊吃邊說，“正好歇歇，陪陪麗娟和孩子。”
李雲峰沒接話，隻是點了點頭。
“是啊，雲峰，你現在也是享福的年紀了。”
李大江也跟著說，“不像我們，還得操心。”
李雲峰心裡有點堵。
享福？
他覺得自己現在比誰都累。
心累。
“爸，你們就彆操心我了。”
他勉強笑了笑，“我自己有數。”
孫麗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隻是默默地給他碗裡又夾了兩個餃子。
外麵，煙花開始密集地炸響。
五顏六色的光芒透過窗戶，映在每個人的臉上。
“過年了！”
“新年快樂！”
兩個小丫頭興奮地拍著手。
一家人舉起杯子，雖然裡麵大多是飲料。
“新年好！”
李雲峰也舉起杯子，跟著喊了一句。
但聲音乾巴巴的。
新的一年，就這麼來了。
帶著喧囂，帶著熱鬨，也帶著他心底那份無法消解的隔閡。
春節假期短得像一陣風。
熱鬨了幾天，轉眼就到了初六。
分彆的日子到了。
老媽王春花抱著兩個孫女，帶著李雲峰的老爹李大江。
老丈人孫興國，以及丈母娘楊敏也離開了。
臨走前，老爹李大江拍著李雲峰的肩膀，話不多，但眼神裡都是囑咐。
“在外麵，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麗娟。彆老鑽牛角尖。”
老丈人孫興國和丈母娘楊敏也圍著孫麗娟，說了一堆注意身體的話。
兩個小丫頭拉著李雲峰和孫麗娟的手，小臉蛋上掛著淚珠。
“爸爸媽媽，你們什麼時候去看我們呀？”
“過段時間，忙完了就去。”
李雲峰蹲下身，挨個摸了摸女兒們的頭。
看著父母、嶽父母帶著孩子們坐上那輛加長的龍騰轎車，慢慢消失在村口揚起的塵土裡，李雲峰心裡那塊空落落的地方，更大了。
送走了他們，院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剛才還熱熱鬨鬨的家，瞬間變得冷冷清清。
李雲峰和孫麗娟也該走了。
沒什麼好收拾的，就幾件換洗衣服。
跟爺爺奶奶告彆。
“爺，奶，我們走了。”李雲峰站在門口說。
“嗯，路上開車慢點，彆開快車。”爺爺坐在炕頭上，吧嗒著煙袋。
奶奶拉著孫麗娟的手，絮絮叨叨：“麗娟啊，雲峰這孩子，有時候脾氣倔，你多擔待點。照顧好他，也照顧好你自己。”
“知道了，奶，您放心吧。”孫麗娟點頭。
“大爺，大娘，我們也走了，等來年在回來！”
兩人上了那輛黑色的龍騰越野車。
李雲峰發動車子。
引擎低沉地轟鳴。
車子緩緩駛出院子，駛出大草甸子村。
李雲峰透過後視鏡，看著那個生他養他的村莊。
熟悉的土路，熟悉的房屋輪廓，光禿禿的老榆樹。
一切都在迅速變小，遠去。
直到再也看不見。
車子上了平坦的公路。
路兩邊是剛開化的土地，黑黝黝的。
“咱們……去哪兒？”
孫麗娟輕聲問，打破了車裡的沉默。
李雲峰握著方向盤，眼睛看著前方延伸的公路。
“江南。”他說。
“去那邊……乾什麼？”孫麗娟又問。
李雲峰沉默了幾秒。
“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
他隻是想走，離開這個讓他感覺越來越陌生的地方。
“隨便走走吧。”
他又補充了一句，“散散心。”
孫麗娟沒再問。
她側過頭，看著窗外快速掠過的景色。
北方的早春，依舊蕭瑟。
李雲峰打開了點車窗。
一股帶著涼意的風灌了進來，吹散了車裡沉悶的空氣。
他深吸了一口。
這風裡，沒有了熟悉的煤煙味和牲口糞便的味道。
是陌生的，屬於遠方的氣息。
車子一路向南。
沒有明確的目的地，隻有一個模糊的方向。
李雲峰隻是開著車，往前開。
好像這樣一直開下去，就能把心裡的那份空洞和迷茫，甩在身後。
這讓李雲峰自己都忍不住感慨，果然呐，人就是閒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