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在石路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馬車徐徐朝前,最終消失在了黑暗的路上。
唐禹站在原地,抬頭看著天空,圓月如盤,銀輝萬道,整個建康城都在朦朧的籠罩中,街道隱約中有些飄忽,樓宇如夢似幻。
謝秋瞳靜靜站在他的身旁,眉頭微微皺起,輕聲問道:“為什麼要選擇步行?”
唐禹道:“喧囂了一整天,此刻萬籟俱寂,唯有明月相照,步行是舒適的選擇。”
謝秋瞳道:“不,我認為這是內心不成熟的人,麵對諸多變故,而產生的矯情。”
“這樣的矯情或許會讓人心裡好受一些,但也容易讓人產生自憐的情緒,而自憐,是最無恥的情緒。”
唐禹不為所動,隻是緩緩笑道:“因為我們不一樣。”
他指了指天空,道:“明月賦予你的意義很少,賦予我的意義卻很多。”
謝秋瞳道:“什麼意義?”
唐禹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謝秋瞳微微眯眼道:“很有哲思的話,但我不喜歡。因為前一句雖有豁達,但也有認命的懦弱,後一句雖然是好的祝願,但太柔,讓人不踏實。”
“如果我來改,我會改成‘定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冷風吹拂,明月寂照,唐禹的心情更加舒緩了。
他搖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無論是你的行為還是話語,都在表達對當下和未來極端的控製欲,你渴望事情按照你想象中的方向發展。”
“你清醒,自律,聰明,又不擇手段,早晚會成一些事。”
“但成不了大事。”
聽到最後這句話,謝秋瞳身影微微一震,她看向唐禹,道:“你說說看。”
她向來有傲骨,但卻從來沒有傲氣,麵對這樣的否定,她想的不是反駁和自辯,而是傾聽意見。
唐禹則是笑道:“你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對的,但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去控製和謀算的,因為你就算再聰明、再謹慎,也不可能獨自去完成某些大事。”
謝秋瞳道:“你可以說的具體點、生動點。”
唐禹道:“你在追求的就是具體、務實的東西,但有的東西,看不見摸不到,卻至關重要。”
謝秋瞳道:“比如呢?”
唐禹想了想,才沉聲道:“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而你追求的,是山溪之險、封疆之界、兵革之利。”
“謝秋瞳,你能成事,因為你有很多優點。”
“你成不了大事,因為你沒有…王道。”
謝秋瞳的臉色徹底變了。
她竟然有些不敢和唐禹對視,慌忙把頭轉到彆處,一句話也不說。
她隻是慢慢和唐禹朝前走,最終咬牙問道:“可以具體打個比方嗎?我想知道我的行事之道,和王道的具體區彆。”
唐禹道:“你的道,是精準謀算,算懂人們的需求,控製人的欲望,給人們錢財、權力、名譽等一切利益,讓人們跟隨你,最終成事,對嗎?”
謝秋瞳想了想,才點頭道:“籠統來說,是這樣的。難道你不認為這最實際?任何人都渴望利益,隻是渴望的利益不同罷了。”
唐禹笑道:“所以我說你能成事啊。”
“但…當人們看不到利益的時候,是不是就會直接崩壞,是不是就會棄你而去?”
謝秋瞳皺眉道:“是,所以很多人失敗了,但我會儘力做到最好,至少我目前沒有失敗。”
唐禹道:“沒有人可以一直贏,沒有人永遠不經曆失敗。”
“你想成大事,就一定要做到,即使你失敗,也有人跟著你。”
謝秋瞳不禁冷笑道:“誰會追隨一個失敗者?”
唐禹緩緩道:“失敗者,不一定永遠都是失敗者。”
“用利益去捆綁人,人就會因利而叛,你足夠聰明,但你防不住每一個人。”
謝秋瞳道:“胡言亂語,照你這麼說,我無論用什麼去征服人,同樣也會被背叛。”
“人,什麼不可以出賣?什麼不可以背叛?”
唐禹輕聲道:“希望和尊嚴。”
“人不會背叛希望和尊嚴,為了這二者,他們可以不要錢財、權力、名譽,不要任何利益,即使你失敗了,依舊追隨你。”
謝秋瞳不屑道:“這年頭背叛希望和尊嚴的人還少嗎?”
唐禹道:“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擁有過希望和尊嚴,甚至沒人讓他們看到一眼。”
“背叛原本就沒有的東西,也算背叛嗎?”
說到這裡,他歎息道:“我是學文的人,我熟讀史冊,看到過太多故事。曆史上那些成大事的人,都給人尊嚴和希望,哪怕是短暫的,轉瞬即逝的。”
“而靠你這一套,真正成事的,我能想到的隻有一人。”
謝秋瞳道:“誰?”
“司馬懿。”
唐禹道:“你走的是他的路子,他成事了,但你看,天下變好了嗎?”
“無非,換了個吃肉喝血的天罷了,”
謝秋瞳道:“那誰又失敗了還有人跟著?”
唐禹攤手道:“漢昭烈帝和諸葛丞相啊。”
“即使他們死了,依舊有人追隨,繼承他們的遺誌,興複漢室,繼續戰鬥。”
謝秋瞳沉著臉不說話。
唐禹道:“咱們這個時代,對昭烈帝和諸葛丞相的評價是很高的,但卻不是發自內心的。”
“司馬睿把蜀漢當做正統,當做漢朝延續,那是因為我們偏安南方,和當初蜀漢情形類似。”
“他為了維護我們南方大晉的正統性,才故意這麼做。”
“而世家大族推崇諸葛丞相,是他們渴望位極人臣,渴望名臣的地位。”
說到這裡,唐禹感歎道:“他們唯獨忘了……興複漢室!”
謝秋瞳依舊不說話,隻是步伐緩慢了一些,她看著唐禹的背影,臉色不斷變化。
唐禹繼續向前走,繼續說道:“我們自稱華1夏,漢武帝時期,征服四方,打得胡人聞風喪膽,因此漢兵、漢軍、漢使這些稱呼開始流傳。”
“如今胡人又殺來了,把我們殺爛了,為了區分,我們自稱華1夏的同時,更多自稱或被稱為漢人。”
他的聲音從前方飄來:“什麼是漢人?你是漢人,我是漢人,他是漢人。好像大家個是個的漢人,像是一盤散沙。”
“可我們是一個族群啊,胡人都有很多個部落,匈奴,鮮卑、羌、羯、氐,還有無數亂七八糟的…他們各自內部團結,恨不得把天地都吃下去。”
“我們呢?他們叫我們漢人,我們也自稱漢人。”
“從今天開始,我自稱漢族。”
“我要把我們漢民族的概念,推廣開去,深入人心。”
“我要所有漢人,都把漢族當成一個統一的族群,而不是簡單的、區彆於胡人的稱呼。”
“興複漢室,不是漢朝複興,而是民族複興。”
“這就是希望和尊嚴,這就是王道。”
聽到這裡,謝秋瞳再也忍不住追了過去。
她一把拉住了唐禹,她目光中帶著激烈的凶狠,一字一句道:“我想和你做真夫妻。”
唐禹回頭道:“什麼?”
謝秋瞳道:“我仔細思索,我認為你沒錯。”
“我善於術,你善於道。”
“我的術,是爭霸之術。你的道,是聖王之道。”
“你我結合,能成大事。”
她盯著唐禹,因為激動而呼吸粗重,鄭重道:“這不是我意氣用事,請相信我的誠意。”
唐禹沉默了。
他最終笑了起來,輕聲道:“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