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亮。
食堂內有蒸汽逐漸升騰起來,帶著包子、豆漿的香氣。
牧鴻和方白端著餐盤來到角落重新坐下。
微弱的晨光透過食堂的玻璃窗斜斜地切進來。
方白咬了一半的肉包擱在餐盤邊緣。
他盯著牧鴻。
“你就沒懷疑過嗎?“
牧鴻夾著榨菜的筷子懸在半空,“...懷疑什麼?”
“把你掏空的,和重新‘組裝’你的...是同一批人。”
牧鴻的瞳孔驟然緊縮。
他放下筷子。
“不會的。”他聲音發澀,像在說服自己,“他們沒必要...“
“什麼是沒必要?什麼又是有必要?”方白看向他,“你肯定也懷疑過是不是?”
世界像被按了靜音鍵,耳邊隻剩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牧鴻緩慢地搖頭。
他當然想過。
在那些輾轉反側的夜裡,在看見鏡中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麵孔時。
在每一次呼吸,感受胸腔裡那顆被重新拚湊的心臟跳動時,懷疑都會如同附骨之疽,悄然而至。
但他總是用儘全力掐滅這些念頭。
他不願意相信,將他從地獄那拉出來並給予他新生和力量的人,會和推他進入地獄的是一夥人。
相信救贖與毀滅來自同一雙手,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絕望。
“你和我說實話。”方白的目光逐漸平靜,“他們讓你來接近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不在乎,惡魔和天使究竟是不是同一夥人。
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
那些人找他做什麼?
知道他的名字。
還有權利影響舊州學院新生安排的情況。
要知道,他入學的那時候,才剛剛踏入非凡者的行列。
剛從泓城走出的他,除了學姐一行人,根本就沒接觸過任何其它的非凡者。
他也沒資格去觸碰這個非凡的世界。
為什麼。
他的名字會被那麼厲害的非凡者記住。
牧鴻還是搖頭,聲音低啞,“我不知道,他們隻讓我和你成為朋友,其餘的,什麼都沒說。”
方白深吸一口氣,胸口微微起伏。
他盯著牧鴻,目光如刀,“就當什麼都沒說,後續呢?你昨天晚上為什麼會出現在那?你現在又在幫誰做事。”
牧鴻的呼吸微微一滯,看向方白,“你在調查苦修會,對不對?你是執劍人的臨時工,是他們要查苦修會?”
“你搞清楚。”方白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現在是我在問你。”
見牧鴻這個樣子,他就知道什麼都問不出來。
他們現在的立場,無異於敵人。
牧鴻沉默片刻,最終歎息,“我一直在幫苦修會做事。”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白天上課,晚上執行任務。”
他抬眼,“大部分時候是對抗智慧汙染...偶爾,也會清理暴露的人。”
“既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方白緩緩緩緩問道,“還不覺得苦修會是邪教?”
牧鴻猛地抬頭,眼底燒著某種近乎偏執的光,“苦修會隻是為了生存!憑什麼為了生存的組織就一定是邪教?!”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你根本不知道我們在做多麼偉大的事情!”
方白盯著他,忽然笑了。
“我是不知道,所以,你可以告訴我。”他微微前傾,“苦修會,到底在做多麼‘偉大’的事?”
牧鴻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有什麼話即將脫口而出。
但最終,他隻是閉上眼,搖了搖頭。
“不說?你不是說苦修會很偉大嗎?既然那麼偉大?有什麼不能說的?”
牧鴻還是默不作聲。
方白猛地站起身,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他攥緊拳頭,窗外滲入的晨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如同一柄出鞘的黑劍斜劈在斑駁的牆麵上。
“需要我來告訴你苦修會的偉大嗎?”
屋內懸浮的塵埃突然凝滯,仿佛被這句話釘死在光柱裡。
方白緩緩說道。
“偉大的苦修會,大批的收買臨時工,讓臨時工利用汙染擴散汙染,殘害數千,數萬,甚至數十萬普通人。”
“偉大的苦修會,研製噬光結晶,到處播撒,你應該知道這東西,普通人吸入過量就會被汙染,每天有多少人莫名奇妙的變成汙染體?”
“偉大的苦修會,抓住這些汙染體,賦予它們智慧,聽話的用來操縱,不聽話的,就讓你這種聽話的帶著臨時工,秉承著正義的名頭去清剿。”
“偉大的苦修會,手下有很多小嘍囉,他們為了尋找能替苦修會做事的人,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會把一個十五歲的小男孩的父親毒成殘廢,然後拿著帶有汙染的藥物給他的父親續命,讓他感恩戴德的給苦修會賣命,直到被噬光結晶侵蝕,也變成汙染體。”
“偉大的苦修會,會在得知事情暴露的瞬間,毫不猶豫的殘忍殺害一個擁有美滿家庭的人,讓這個家庭的妻子和孩子,再也等不到父親。”
“你們管這叫偉大?”
聽聞方白的質問。
牧鴻同樣猛地起身。
他紅著眼睛看向方白,“你隻能看到這些,你隻能看到這些不好的,你隻願意看見這些!!”
“你覺得無限繁榮的上城下麵為什麼會有貧瘠的下城?是聯邦的生產力不夠嗎?”
“你覺得,在遙遠的新世之外為什麼有舊州這麼落後的地方?為什麼舊州每次出事,聯邦總是姍姍來遲?”
“你覺得,舊州學院的學生,為什麼兩年後就要被遣返?是因為不配呼吸新世的空氣嗎?舊州人難道不能給新世創造貢獻嗎?”
“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
“苦修會的偉大不是你,也不是我能通過片麵事件去揣測的,你會因為聯邦擁有這些黑暗就去說聯邦不偉大嗎?!!”
“沒錯,苦修會的手段是肮臟的!”
他忽然笑了,“當手術刀切開化膿的傷口時,濺出的膿血當然肮臟的,但該被譴責的,難道不是讓傷口潰爛的人嗎?”
聽聞牧鴻的反駁,方白胸口不斷起伏,他聲音很輕,卻帶著冰冷的殺意。
“我現在知道,邪教為什麼會被稱作邪教了。”
牧鴻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眼睛裡沒有憤怒,也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
“你已經著魔了,這麼多證據擺在你麵前,你還能自欺欺人,還能替邪教辯解。”方白看向他。
牧鴻依舊沉默。
“我有些後悔。”方白的笑容裡沒有溫度,“昨天晚上,我就該殺了你。”
牧鴻終於開口,聲音很穩,像是早已預料到這一刻的到來。
“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他微微偏頭,示意了一下食堂的後門,“或者,我們可以去個偏僻的地方,不會被人看到。”
“還有。”牧鴻繼續道,眼神直視著他,“我並沒有著魔。”
“是你心中的正義,太過於偏執。”
牧鴻盯著方白,“昨天晚上你會突然反水,我就已經知道了,在你眼裡,無論是汙染,還是邪教全都是敵人,你能沒有任何壓力的將刀指向本是隊友的我,又能隨時指回去。”
兩人對視著,誰都沒有再說話。
但某種無形的對峙在空氣中蔓延,像是兩頭野獸在黑暗中無聲地衡量著彼此的力量。
方白緩緩往外走去。
站在門外光與影的交界處,他停住腳步。
“我明白,世上沒有絕對的善惡。”
“但必須存在絕對正義。”
“正因善惡難辨,才更需要不可動搖的準繩,當所有惡行都能找到借口時,正義必須成為標尺。”
牧鴻身形微晃,望著光影下的方白,精神一陣恍惚。
他喃喃的問,“你覺得...這個標尺...誰來定?”
“人。”